作者|李夏恩,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家。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最近这俩月,故宫最热闹的事,就是《千里江山图》的展览。

在午门外排的长队,比这幅长达11.9米的巨幅长卷还要长上好几倍。雨天顶着雨伞,霾天戴着口罩,身上挎着水壶,甚至还有人自备了干粮,足足排上两个小时的队,才能进入展厅看上一眼,而且脚步还不能稍作停留,细细品鉴,欣赏的时间,也就够赞叹一声:

“好长!好大!好漂亮!不愧是国宝名画!”

然后就被后面的人推走了……是的,推走了。

可是你排队两小时,看了五分钟,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一幅用蓝色绿色颜料绘制的山水长卷,仅此而已。画上的细节只能一掠而过,根本来不及细细品味。所以,这短暂的展览,除了绚丽的颜色和啧啧赞叹之外,几乎什么也留不下。

对了,能留下的还有个故事。

作者是个叫王希孟的18岁美少年”,他得到了中国历代皇帝里最有艺术细胞的宋徽宗的亲自指导,花了半年时间,完成了这幅力作。宋徽宗把它赐给了自己的宠臣,也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奸臣之一,蔡京。

但这幅画竭尽了王希孟的精力,没多久,他就死了,这是他留在人世的唯一作品,也是中国青绿山水的顶峰之作。

天才少年!英年早逝!十大绝世名画!顶峰之作!

恐怕百分之八十的参观者,都是冲着这四个关键词来排队的。

但这篇文章要告诉你的,是关于这幅画的另外一个故事。

现在,请擦亮眼睛,跟着我一起细细再看看这幅画,它究竟配不配得上“绝世名画”,算不算是“名垂千古”

一、1113523日,这幅画诞生……但,作者不叫“王希孟”,画也不叫“千里江山图”!而且,没有名!

关于《千里江山图》的最早记载,就来自于上图这幅蔡京的题跋。题跋的位置,是紧接着画作卷末的部分。业内人士称之为“后隔水”。

这幅画的断代和作者的生平信息,就是题跋上所写:

“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政和三年闰四月,就是1113年5月23日,时间算是确定了。

可作者呢?题跋中只提到“希孟年十八岁”,根本就没写姓氏啊!凭什么叫他“王希孟”呢?

答案将在后面揭晓

题跋中只是说“乃以此图进”,根本就没写“乃以《千里江山图》进”啊!所以这幅画最早根本就不叫《千里江山图》,它只是一幅青绿山水长卷。

而且,请看官细细来看,这幅题跋有猫腻

首先,“赐”和“希”之间的接缝处,有半个看不清的圆印,但在接缝旁边的画上,没有另半个圆印!

其次,在画作接缝的边缘,也有一块模糊不清的红色印泥痕迹,但肯定不是和这个印章接在一起的,而在题跋上,同样也找不到另半个印章!

最后,如果你熟悉蔡京的题跋,就会发现,这个题跋在书写体例上非常不合常规。蔡京留存至今所有的题跋,一是非常长,至少有数百字之多,二是前面会有大段恭维皇帝和描述画作的套话,绝不会像这幅题跋一样,开门见山的说“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这样的话。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和当时所有题跋一样,蔡京会在题跋后面署上自己的官职、名字以及年月日。比如蔡京在《十八学士图》上的题跋最后,就写道“大观庚寅季春望,太师鲁国公臣京谨记”,但这个题跋上全都没有。而且它和前面的画心衔接不上

因此,只有两种可能:

一、蔡京的题跋确实是给这幅画的题跋,但因为年深日久,题跋与画作接缝的地方朽烂了,所以后来的装裱师傅将朽烂的部分全部割掉,再将画作和题跋拼在一起。

这种可能性很大,请注意看题跋第一个字“政”字上下,有两道横着的裂纹,这两道裂纹与画作上的裂纹走向是一致的,而且这幅画的尾部确实磨损得相当厉害。同时,这幅画的裂纹有很多横纹,证明这幅画很有可能被折叠过。

如此,也能解释为何画作和题跋上的印章对不上。

二,就是著名艺术史学者曹星原女士指出的,这个题跋是从别的地方割下来,拼在这幅画上,用来伪造出身的。画作和题跋上接不上的印章,就是明证

你相信哪一个?

二、1220年后,第一位收藏家现身,只是盖了个戳,还是没成名画。

请看画作的尾端,有个看不清的印章。

同样的印章,也出现在苏东坡的传世书法名作《道服赞》上。

这枚印章,是“寿国公图书印”。

这枚印章,倒是可以证实这幅画的身世。但这个“寿国公”又是哪朝哪代人?

还好,历史上被封为“寿国公”的人很少。加在一起一共只有12个人。

在这12个人里,要找到符合以下情况的人:有高雅的文化品位,喜爱收藏文物,而且还得是活着受封的。

12个“寿国公”里,死后追封的,有7个,这样就只剩下5个。

剩下的5个里,一个是元成宗奶妈的丈夫,因为成宗皇帝吃奶吃得高兴,所以赏给奶妈丈夫的,排除一个。

一个叫完颜赛不,官做得很高,也很能打仗,但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承认自己是个武将,不通文墨,排除两个。

还有一个叫崔立,也是个武将,而且是那种杀人嗜血,逼使太后封他为寿国公的狠角色。争权和杀人就够他忙的了,顾不上欣赏字画。排除三个。

只剩下两个,一个叫高汝砺,一个叫张万公,都是金朝高级文臣,所处时代差不多,也都是文人出身。

其中高汝砺善于理财。张万公则出身《金史》记载此人出身东阿书香世家,喜读书,以进士入官。因此,他的可能性最大。

张万公在兴定四年三月(1220年4月)被封为寿国公,因此这幅画上的“寿国公”印章,也应该是在这之后印上的

但张万公虽然是金朝贤相,但绝对不算是历史上的大名人,不然为何好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寿国公”究竟是谁呢?

当然,他也只盖了个戳,还是个没人知道是谁的戳。

三、1234年后,又多了个戳,还是没有名

请诸位看官再看画的前面,有个暗红色的方形痕迹。上面还盖了个“三希堂精鉴玺”的印章,这是著名“盖戳狂魔”乾隆的印章,后面会提到他,这里姑且不论。

单说这个暗红的方框,它原来是“缉熙殿宝”。缉熙殿是南宋理宗时贮藏图书字画的宫殿,收入其中的画作都会盖上这个印章。

缉熙殿是绍定五年(1232年)十一月始改建,次年(1233年)完工,正好赶上宋元夹击灭金,所以这幅画很有可能由此进入南宋宫廷。

但被皇帝收藏过,也未必意味着它就很有名,所以也只是留了个戳,没有名气

四、13041月,终于又有名人题字了!可这是题给这幅画的吗?

蔡京那个可疑题跋的后面,又出现了一个新题跋,这段题跋可是对画作赞赏倍至。作者称自己从十五岁“志学之岁”看到这幅画开始,到写题跋时已经看过不下百遍,“其功夫巧密处心目尚有不能周遍者,所谓一回拈出一回新也”。又说这幅画“设色鲜明,布置宏远,使王晋卿,赵千里见之亦当短气”。“独步千载,殆众星之孤月耳”。

这里的王晋卿,赵千里,分别指的是宋代两大山水画家王诜和赵伯驹。王诜的《烟江叠嶂图》是千载文人讽咏不断的千古名作,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也是传世名画。而且这两个人都以设色山水(即后世所谓的“青绿山水”,“青绿山水”的叫法起自于明代)名著画史,被世人认为是难以逾越的两座高山。说这两个人见到这幅画也要“气短”,这个赞誉真是高到顶点了。

题跋的人叫李溥光。是元代的大书法家。练书法的人都知道有篇《永字八法变化三十二势》,是写书法的基础,就是出自他之手。名气不可谓不大。

这幅题跋从格式上看起来也没有问题。最后也写上了年月日官职姓名:“大德七年冬十二月,才生魄昭文馆大学士雪庵溥光谨题”。我们也就知道题跋的具体时间,是1304年1月。

但问题来了。溥光在题跋里可说的是“丹青小景”。

什么叫“丹青小景”?

下面这幅《幽溪听泉图》就是与溥光同时代的画家丁野夫的一幅“丹青小景”。所谓“丹青小景”指的就是这么一幅或方或圆的小画。

但《千里江山图》明明是一幅长达一丈的“大画”啊!

所以溥光夸到顶点的“丹青小景”,真的是这幅“十米长卷”吗?

这个题跋真的是给这幅画写的吗?

元代收藏家们:我们没听过这幅画!

明代收藏家们:我们也没听过这幅画!

三百五十年过去了,占这幅画三分之一的寿命。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这幅画根本无人知晓,而且下落不明。

但诸位需要知道的是,《千里江山图》在这段时间里确实存在!

但不是这幅!

而是下面这幅!南宋江参真正的旷世名作,5.46米长的《千里江山图》!

“千里江山图”这五个字就写在这幅画上。

(元代书法家,著名鉴藏家柯九思题“江参,字贯道。《千里江山图》真迹。臣柯九思鉴定”)

写这五个字的人叫柯九思,是元代最著名的书画家,诗书画三绝,鉴定功力一流。元代宫廷收藏绘画精品上都会有柯九思鉴定的题记。更况且,自江参这幅画诞生以来,历代文人藏家就题跋不绝,是历史上公认的神品名作。

这幅真正的《千里江山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好了,接着整理这个所谓的《千里江山图》的流传过程,现在,终于它的大救星来了!

五、1650年左右:好了,画就叫“千里江山图”吧!作者就叫“王希孟”吧!就这么定了!

诸位仔细看画作的话,会发现这幅画的前后隔水与题跋上有很多小印章。

梁清标盖在画上的部分印章

这些小印章都属于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梁清标。是清初最著名的收藏家。因为他是今天河北正定人(“正定”原名“真定”,雍正元年因避皇帝“胤禛”的名讳,改为“正定”),又是康熙朝位居宰辅之职,所以被尊称为“真定相国”。

这位梁清标,在明末就做官,投降过李自成,又降清。虽然善于投机,但是鉴赏功力一流,并且很会“审时度势”,接着改朝换代的乱世大肆搜括散落民间的古玩字画。在下曾见过一份清初的购画账目,几两银子就可以买到一幅元明大家真迹,真跟白菜一个价。

不少名画就这样到了梁清标的手里,也包括这幅当时还没有名字,作者也不清楚的青绿山水长卷。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幅画,正是梁清标手下的装裱师傅装裱的。装裱的时候,自然就可以做猫腻了:伪造题款题跋呀,从别的地方割走题跋加到其他画作上呀,把就画翻旧如新啊,甚至是用旧纸、旧墨、旧绢、旧印泥伪造部分甚至整幅画作,都是明清之际老装裱师傅的绝活儿。

就算梁清标没有在这幅画上作假,他起码做了一件事,就是为这幅画命名为“千里江山图”,并给作者起了“王希孟”这个名字。

考虑到当时江参那幅真正的《千里江山图》也落到了他手里,他很可能是从中受到启发,给这幅无名无款、来源可疑的画起了个够霸气的名字。

至于王希孟,他可能是想起北宋末年那位青绿山水大画家王诜,他不也和宋徽宗关系不错吗?那这个不知姓啥的“希孟”,干脆就姓王好了。

也许是这些原因,也许是其他的原因,总之,他在装裱好的画作外面的“题签”上写下了“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名字

从此,这幅画就成了王希孟画的《千里江山图》了!

六、1690年:告诉你个秘密,有个王希孟,宋徽宗的学生,画得不错啊!可是我没见过这幅画。

1690年,梁清标的寿命还剩下一年时光(他死于1691年)。就在这一年,有个叫顾复的人编印出版了一本书,叫《平生壮观》。

顾复也算个收藏家,但不是顶级的。不过见闻和手里货色也不少。这本书就是他谈自己见过收藏的那些著名书画的心得。就在书里,他第一次提到了“王希孟”这个名字和他的生平。

提到王希孟的起因,是他那天正和一个叫王济之的朋友聊天。这个王济之是个画商,专门趁着改朝换代的乱世,从江南北方倒腾古玩字画,卖给达官阔佬。顾复是他买主之一,巧的是,梁清标也是。

于是,在这次聊天中,是王济之提到有个叫王希孟的人,早晚侍奉在宋徽宗身边,宋徽宗对其亲自指导“笔墨畦迳”,于是这位叫王希孟的人的画作“遂超越矩度而秀出天表”,并且特意说他“曾作青绿山水一卷,脱尽工人俗习”,蔡京还特意写了一幅长长的题跋记载这事。他还补充说这幅画在梁清标那儿。

这回王希孟和青绿山水的名字算是传出去了。但顾复只是个旁听者,他并没见过这幅画。

王济之应该见过这幅画,但他所说的也跟蔡京的题跋上内容差不多,当然,画商嘛,毕竟是商人习气,所以喜欢夸大其词。

但问题是,有人信了。

安岐,是康熙雍正年间的大收藏家,与梁清标不相上下。现在很多传世名画上也有他的印章。他也编了一部讲自己收藏的书,叫《墨缘汇观录》。

在这部书最后一卷,安岐看到一幅署名唐代诗人王维的青绿山水小景。不过凭直觉他认为这不是王维的画。那会是谁的呢?

碰巧,安岐看过《平生壮观》,里头对王希孟青绿山水的描写,好吧,这大概就是王希孟的画吧!

于是,在这幅画的鉴定评论上,他基本上是全盘照抄了顾复《平生壮观》上的原句。这起剽窃事件弄得好多艺术史家以为安岐也著录过这幅画,《千里江山图》算是画史留名了。但实际上,无论是顾复还是安岐,都根本没见过这幅画,他们不过是被一个画商天花乱坠的评论给唬住了。

但有一个人见过这幅画,并且他的实力还不可小觑。

七、1703年:少年画家天才夭折故事的诞生!

1703年,康熙四十二年。江苏巡抚宋荦在苏州与他的好友,清代著名学者朱彝尊相遇,两人见面,自然要有一番畅谈。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宋荦与朱彝尊就书画鉴赏进行了一番对话。而这番对话,是以诗句的形式进行的,所以叫《论画绝句》。

宋荦是梁清标的晚辈,但两个人确实交往过,在官场上是同僚,在收藏圈里是好友。宋荦见过这幅画应该就没有大问题。

就是在这首组诗里,宋荦提到了王希孟,而且把他写死了!

“宣和供奉王希孟,天子亲传笔法精。进得一图身便死,空教肠断太师京。”大意就是说,宋徽宗时有个叫王希孟的,皇上亲自教导他所以笔法精湛。可惜只进献了一幅画人就死了,让得到这幅画的太师蔡京难过得肠子都要断了。

不仅如此,宋荦还在诗下面加了一段注释,他说王希孟画完这幅画已经没多久就死了,“年二十余,其遗迹只此耳”。并且他还声称见过这幅画上的跋文写着:

“希孟亲得上笔法,故其画之佳如此,天下事岂不在乎上之作之哉!今希孟已死,上以兹卷赐太师,臣京展阅,深为悼念云”

此时距离梁清标去世已经有12年,距离宋荦在梁清标那里见过这幅画则更久,时间如此长,再加上宋荦此时已经69岁了,记忆出现错误也是难免的。

宋荦凭记忆记录的这段跋文,只需要跟蔡京原来的跋文对比一下儿,就会发现差错相当多。不仅“年十八岁”记成了“年二十余”。就连宋徽宗评价的那句“天下士在作之而已”也变成了“天下事岂不在乎上之作之哉”这句意思完全拧了的话。更凭空脑补上了王希孟年轻死掉,蔡京深为悼念的故事。指不定是宋荦把这段题跋和哪段故事弄混了的缘故。

不得不说,这个完全是虚构的结局补得相当有水平,一个天妒英才的悲情故事就这样诞生了!

但是,在查阅了史料之后就会发现,整个清代,王希孟天才夭折的故事,只有宋荦一个人提到过,而且根本没有第二个人引用过这个故事。

至于顾复《平生壮观》里对王希孟的介绍,也只是被安岐抄袭了一次后,就再无人提及了。

所以,它还是没有出名啊!

八、1745-1786:“盖戳狂魔”乾隆:归我啦!不过也不怎么喜欢……

再次见到这幅画的记载,就是在1745年乾隆皇帝下令编纂的宫廷收藏登记簿《石渠宝笈初编》里。

根据记载,这幅画被陈列在御书房。并且被列为“上等”。

但注意,“上等”只是编《石渠宝笈》的臣子的鉴定意见,并不意味着皇上就喜欢这幅画。

而且“御书房”听起来是个很霸气的名字。但只要你去找“御书房”,就会发现它位于紫禁城里最冷清的地方景阳宫,而且还在景阳宫的后院。它的主要职能是收贮图书字画,换句话说,就是个图书字画大仓库

乾隆要是喜欢某幅画,就会拼命地给这幅画盖戳、题诗、题跋,用自己甜俗的书法占满每一个空白的角落。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就是个典型(好在乾隆爱上的那幅是伪作,真迹被他当成伪作冷落了)

《千里江山图》也是同样的命运,就连上面盖的戳都比别的字画少。倒是江参那幅真的《千里江山图》被乾隆不断拿出来盖戳、题诗、题跋,还拉上大臣一块题诗。

直到1786年,乾隆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要在这幅画上题首诗。

这首诗前半段基本就是照抄前面提到的溥光题跋,只有最后两句是乾隆的个人发挥:

“曷不自思作人者,尔时调鼎作何人?”

大概意思就是说,宋徽宗你培养出来这么优秀的画家,为什么就不自己想想,当时怎么会用蔡京这样的奸臣当宰相呢?

乾隆写诗,当然是希望有以史为鉴的意思。不过他本人实在没资格说这句话,因为他当时正宠信的和珅,在奸臣榜上的排名比蔡京还靠前呢。

1786-1953,又没人知道这幅画了

无论是什么名画,只要一进入宫廷内府,自然就很难再现身于世。只能祈祷遇上个有鉴赏能力的皇上能品鉴一番。

可惜啊,乾隆一死,他的后代们对这些书画就兴趣缺缺了。

嘉庆看过这幅画,也就盖了个戳。证明自己看过了,啥话也没留下。

然后,就直到他的曾曾曾孙子,宣统那里了,他也盖了“宣统御览之宝”“宣统御赏”和“无逸斋精鉴玺”三个戳,但他可不光是盖个戳而已。

1911年,辛亥革命,次年,清帝退位,此时宣统帝溥仪才6岁,懵懂无知。

到了1922年,溥仪已经16岁,已经明白自己的尴尬处境,也深知紫禁城住不长了。

于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被赶出宫廷,留条后路。溥仪从这一年开始,以赏赐的名义,将宫里的古籍字画托每日进宫伴读的溥杰带出宫。

根据原田谨次郎在《日本支那现在名画录》中的记载,凡是被宣统帝印上这三枚印章的书画,就是他认为“精确可宝”者,也就是需要被秘密带出宫的古籍字画。

这些被秘密带出宫的古籍字画,都被记录在《赏溥杰书画目》里,到1924年,溥仪真的被赶出宫廷后,这份目录被故宫点查人员发现,人们才知道,就在“宣统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也就是1923年1月11日,被带出宫廷。

从此,这幅画就随着溥仪一路颠沛流离,从北京到天津,从天津到东北,成了伪满皇宫里的收藏。1945年,日本战败。伪满洲国覆灭。这批书画被溥仪的侍从偷出来,卖往天津。当时被称为“东北货”。当时在天津最有名的古玩铺培生斋工作的张慈生发现了这幅画的下落,将其购回。

1952年,社会主义改造中,这幅画被培生斋老板靳伯声献给国家(文物专家杨仁恺在回忆中称靳伯声胆小怕事),后被拨给故宫博物院。

至此,这幅画仍然鲜为人知,根本无法跻身名画之列

那它到底怎么成为现在的“十大传世名画”之一了呢?

十、1953至今:定了!“十大传世名画”就是你了!

1957年4月的《人民画报》上,第一次向民众介绍了这幅《千里江山图》,介绍文是当时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副主席叶恭绰所写,叶恭绰引用了宋荦《论画绝句》里的记载,称赞有加。但没说是国宝。在文章的后面附上了《千里江山图》的一些局部,因为印刷效果不大好,所以色彩失真,只觉得蒙着一片乌霾。似乎也没有激起太多反响,毕竟每期《人民画报》都会介绍一些山水画作。

之后,这幅画又被雪藏起来。

1979年第2期的《故宫博物院院刊》上刊登了杨新和傅熹年两位研究员的研究文章。1986年第7期的《文史知识》上又刊登了故宫博物院研究员聂崇正的另一篇介绍文章《锦绣山河 尽收眼底--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但仍然没有掀起很大波澜,它如果有影响力,也只是在学术圈里。

2009年,“故宫藏历代书画展”曾展出了这幅画,但这次旨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60周年的策划的特展有太多的精品展示,包括东晋王羲之的《中秋帖》和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上阳台帖》两幅稀世国宝,所以它的光芒被掩盖下去。2013年再次展出中仍然观者寥寥。

但这幅画却被一双眼睛发现了。这个人的名字叫陈丹青。是当代名气最大的艺术评论家之一。

2015年,陈丹青作为主持人的《局部》第一集,他满怀深情的介绍了这幅当时除了艺术圈和学界外鲜有人知的“名画”。

 “他降生在中国山水画的黄金时代,他在黄金时代只有十八岁。他在十八岁时,又有一个宋徽宗亲自给他调教。如此这般,我想他也闹不清怎么画出这幅伟大的画卷。十八岁干的事,多半其实是不自知的,他好也好在不自知。照西洋人的说法,那是上帝让他干了这件事情。”

人们一下子记住了这个“十八岁的美少年”和他的天才画作。

尽管这些故事,就像前面指出的那样,都是编造出来的谎言。

但它“中国十大传世名画”的交椅算是稳稳坐定了。

是的,这幅画没准儿真有九百年历史,但有九百年历史的画作留存至今的多得是。

但它成为“绝世名画”的历史,只有三年。

另外,尽管它确实是幅相当辉煌绚烂的青绿山水长卷,但很多细节,并不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好。

好处在哪儿呢?沈从文先生曾认真研究过这幅画,他的评价是:“船只江面好”和“青山绿水村落位置及江船均极好”。这两点确实是后来人赞誉这幅画的原因。

最常被用来证明《千里江山图》技法高超的就是这条船,透视比例相当精准,也可以看到细节的水纹确实画得很有连续性

但从另一个角度上,不妨与那些被历代画家和收藏家不断称赞的真正巨作进行比较,就能看出差距来

下图是南宋江参正版的《千里江山图》局部

同样是画远景的树木,这是江参画的树,虬曲耸致,尤其是树根,宛如扎在泥土中一般

下图是王希孟画的树

这是把茶叶杆贴在上面了吧?

另外,再看人物

能看出是一个人在赶着一头驴上桥,但人和驴的动作都很呆板,你也许会说,毕竟只有米粒大小,不能体现出神韵是很正常的事。

但请你再看下图江参如何画同样的人驴上桥

你同样看不清人物五官神态,但你能感觉到人正在费劲地拉着驴子上桥,而驴子因为害怕上桥而拼命向后退缩的紧张感

再看山水,王希孟的这幅画山虽然设色晕染足见功力,但一路看下来,就会发现每个山头都长得差不多,缺乏变化性

下面就是被李溥光说成是看了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会“气短”的赵伯驹《江山秋色图》的局部

奇峰峭崖,光怪陆离,透着深秋寒气——赵伯驹有何理由要在上面那幅画面前气短?

再看水,下图是南宋宫廷名家马远的《十二水图》

再下面是南宋画家赵芾的名作《长江万里图》中的水

你现在也许可以明白为何这些画作可以真正的名垂千古,而那幅所谓的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却在历史上寂寂无闻了吧?

如果没有那个“天才画家穷尽心血作画,不幸早逝”的“天妒英才”故事,你还会排队看那幅“千里江山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