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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耿志刚

杨正轩如何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以外,他始终觉得,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就是他的叔叔了。

叔叔叫杨国旗,穆刀沟村里的杨家,分四个门,他们属北门,辈分是一直按家谱延续下来的,到他们这代,已传至杨家第八十八代字辈,“支字辈三,同春国正忠,良德善永昌。”

杨国旗仅比他大六岁,上面还有三个姑姑,他和叔叔住在同一个胡同。杨正轩童年的记忆里,就是叔叔带着他玩,上树爬墙,偷瓜摸枣的事情,一点没少干,最刺激的一回,是叔叔带他去沙滩地里偷西瓜,看瓜的老头撵不上,就狠心地放了大狼狗去咬。杨正轩跑的慢,眼瞅着被狗叼住衣裳,才十四岁的杨国旗想也没想,就纵身扑了上去,硬是死死抱住了狗的脖子,差点把那条大狼狗给勒死。

后来,杨正轩因为学习用功,考到了县城的中学,毕业后分到一个文化部门上班,定居在了县城,除了年节,便很少回老家了。

杨国旗呢,没有文化,也不愿意种地,就学了个泥瓦匠,跟着村里的包工头,走村串巷,给村民修房盖屋,当瓦工,因为每天很是辛苦,他便学会了喝酒,时间一长,就到了嗜酒如命的地步,那是后话,那个时候的杨国旗,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因为是大工,会手艺活儿,娶个媳妇还是不在话下的,于是,杨正轩的婶子,叔叔的老婆,就在一个飘着雪花的腊月底,进了叔叔的家门。

杨正轩跟叔叔亲,但对这个婶子,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觉得吧,那是一个很精明的女人,虽然个头低矮,线条粗拉,但是从来不吃一点亏的,比如,你在他家里玩,她保证不会给你做口热饭,也难怪,当时大家都穷,要啥没啥,为人处事上,斤斤计较一点,也是正常的,张正轩并没觉得有啥。

不久以后,叔叔的两个儿子相继出生,等杨国旗手头攒了点钱后,就进城找到杨正轩,想在城里安个家,为儿子将来上学着想。

正好,杨正轩的单位要盖集资楼,他就以自己的名义,为叔叔申请了一处,但须预交八万块钱,杨国旗差三万,杨正轩二话没说,就替他垫上了,等到杨正轩急用钱的时候,叔叔因为进城后开支大,一直到住上楼都三年了,钱也没有还上,因为是自己的叔叔,杨正轩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自己四处筹借钱,应了急。

杨国旗虽然进了城,但村里还有地,婶子农闲了在城里打短工,农忙了就回家种地,两头跑,儿子放了假,一家人就回村去住。

杨国旗的两个儿子,老大学习好,人也省心,一直到考上大学,都很少让家人操过心。老二就不行了,上到初中开始住校,因为偷着在宿舍吸烟,让老师抓了现形,他不但不服气,还跟老师干了起来,搞得学校要将他开除,杨国旗想找到学校去求情,又怕老师数落自己,脸上挂不住,就非得拉上杨正轩。

杨正轩毕竟在县城多年,还是有些关系的,他就通过朋友,找到在乡镇工作的女老师丈夫,一番通融,事情就过去了。

上到高中后,老二有一次打饭排队时,与一个同学产生争执,他情急之下,就动手打了人家一巴掌,经了教导处,又把他撵回了家,杨正轩再次找关系,费尽口舌,又赔上酒钱,总算可以再回学校。

送去学校前,张国旗好心叮嘱老二几句,结果老二跟他也顶起了嘴,他一气之下,狠狠揍了老二一顿,老二咬着牙说:“得亏你是我爹,换个人,哼!”

老二一进学校,就把对父亲的恼恨,转移到同学身上,故意找茬儿,把一个男生又给打了,而且下手很重,打成了轻伤一级,这下好了,老二不但直接被开除,还被派出所叫走了。

杨国旗两口子吓坏了,他们在县城几乎一抹黑,只好让杨正轩想办法。杨正轩知道这事儿很棘手,但不管又不行,就硬着头皮,求爷爷告奶奶,花了不少钱,总算把老二保释了出来,最后又一番折腾,让老二到一所私立学校,继续就读。

后来老二上了个技校,毕业后,找不到正经活儿干,就在社会上瞎混,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杨国旗怕他不学好,就让杨正轩给他安排个工作,正好有个单位招合同工,但需要押金五万元,杨国旗这些年下来,也没什么积蓄,没有办法,杨正轩只好自己取了五万块钱。

几年后,老二娶了个厉害的老婆,是个东北的女人,把他管住了,再后来,老二就辞了职,跟着老婆去了东北,做起了生意。

杨国旗家的老大,大学毕业后,去了南方,投奔他女朋友老家的城市,跟人合伙开了个事务所,住在丈人家,不回来了。

两个儿子都在外地,也没有孩子领,杨国旗就有些郁闷,又开始染上了酒瘾,整天喝得醉熏熏的,好几次都让老婆关在了门外。杨国旗不管喝的多醉,杨正轩的电话,他还是能打去的,所以每次被关在门外,杨正轩都会去把他接走。

有一次,杨国旗在县城遇见自己的表哥,就相约来到了杨正轩的家里,杨正轩很高兴,热情招待了他们,谁想到,两个人都是瘾君子,竟然从中午喝到晚上,又从晚上喝到子夜,最后从子夜喝到天亮,整整喝了一天一宿,又是哭又是笑的,把杨正轩给烦的呀,真想用头去碰墙,但碍于面子,又不能撵他们走。

就这么喝着喝着,有那么一天,杨国旗醉酒后,骑着摩托行驶在城边的公路上,脑子一犯迷糊,就掉进了路边的沟里,路人打了120,拉到医院,医生翻他的手机,第一个就是杨正轩的电话。

因为两个儿子都不在跟前,谁也顾不上管他,杨正轩只好陪着他,先是在医院伺候,等他出了院,瘫倒在床上,杨正轩又每天到乐仁堂药店,拉上一个老中医,去家里给他针灸理疗,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个月后,万幸的是,杨国旗能自理了。

老婆见他上下楼不方便,就带着杨国旗回了老家,边种地边让他恢复身体,每天天一亮,就把他赶出门,让他到五里地外的村庄,这样一来一往,身体就能恢复快点,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杨国旗因为走的太累了,就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点吃的,出来的时候,一脚踏空,直接从三层台阶摔了下去,导致脑干出血,到了医院,人就没了救。

杨正轩刚开始很伤心,每到祭日都去上坟,坐在坟前,呆坐很长时间,才起身走去,直到一年后,他才恢复过来。

掐指一算,叔叔离去已经十三个年头了,杨正轩仍然还能记起他的模样,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他。

有一年杨正轩回老家,父亲对他说,自家的老宅已经四十年了,年久失修,有些破败的景象,父亲想让他整治一下。

这么些年,杨正轩手里也攒了点钱,就想把老宅重新翻盖,一来父母住着舒心,二来等老了,也好有个安身之处,毕竟在村里养老,比在城里边,更让他觉得适宜。

说干就干,杨正轩立即找人画好图纸,然后择了吉日,把父母安置妥当,就把老宅的顶子扒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有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那就是,叔叔家的门口有一棵杨树,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自家要想盖新房,就必须把这棵杨树砍掉,因为自家的宅院,在胡同的里面,不砍除这棵树,车辆通不过,根本没法施工。

其实从开始,杨正轩就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就凭当初与叔叔的感情,别说是一棵树,就算拆了他家的宅院,也不会说个不字,于是,就自信满满地给婶子打了个电话。

让人没想到的是,婶子在电话上答应的好好的,等他找好人,真要砍树的时候,她突然就出现在家门口,而且挡在树前,淡漠地说了一句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让杨正轩一下子透心凉了起来。

“这棵树你不能砍。”婶子用平淡的口吻说。

杨正轩顿时就蒙了,他咋也没有想到,自己过去拼了命的帮助叔叔一家,从来没有过任何计较,到头来,区区一棵树,她还会使短,不让他砍树,也就等于不让他盖新房。

“为什么?”杨正轩盯着她问道,眼里冒出了火光。

婶子说:“再长长,也许还能卖个好价钱。”

杨正轩忍着火气:“差多少钱?我补给你。”

“不是钱的事儿,反正这棵树,你不能砍。”婶子态度很坚决。

杨正轩感到很荒谬,很不可思议,他盯着眼前这个老女人:“我问你,老二被开除的时候,我帮忙的事儿,你忘了吗?你家买房子,我借钱的事儿,你忘了吗?我叔叔闹病,每天拉着先生扎针的事儿,你忘了吗?”

婶子避开他的目光:“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我早忘光了!再说,那是你叔叔,你帮他看病,不应该吗?”

杨正轩竟被噎的一时无语,在地上转了个圈:“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到底让不让砍?”

“不让!”婶子斩钉截铁地说完,扭头就走了。

李正轩呆住了,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每当叔叔家里有事的时候,都是自己第一个冲上前,将所有的麻烦事,大抱大揽,给他们解决掉,而如今,自己家里有了事儿,也就是一棵树的小事,她竟然因为害怕吃了亏,而直接拒绝了他。

那棵树终究没有砍掉,杨正轩家的房子到底也没有盖成,他只好把父母接到了城里,以后的日子里,他一直都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自私到这种地步,为了一棵树,而可以将别人所有的恩德,统统忘得一干二净,还不惜堵了别人回家的路,难道就不怕报应吗?

后来,有好事者特意去问了他的婶子:“人家正轩当年对你家那么好,你为什么连一棵树都不让砍呢?”

他的婶子这样回答道:“他要盖了新房,那我的老宅破着,是盖还是不盖?要破都破着,谁也不笑话;再说,我又嫁了人,早跟他不是一家子了,我最烦的就是,把过去那点破事,总挂在嘴上。”

这个世界上最凉薄的关系是,你对她纵然千般好,她竟然可以一点也不会记起,杨正轩因此产生了一个极大的困惑,如果亲人再有了难处,还需要上前去帮一把吗?

后来,杨正轩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他害怕看到那棵树,虽然长得很挺拔,但在他的眼里,却是一把利刃,刺得他的心流血不止。

(注:此文作者为华文原创小说签约作家、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