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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参赛作品
大赛由澎湃新闻主办,复旦大学、今日头条联合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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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 | 明星辰
一.
那个叫做Roy Townley的美军飞行员不会想到,在他去世48年后,会有中国和美国两支寻访团队,几乎不约而同前往老挝,寻找当时他所驾驶的Refno 1791 C-123K型号飞机残骸。
1971年,在当年抗美援老战役中,他驾驶的Refno 1791 C-123K型号飞机被中国解放军空军高炮部队击落。
48年后,从中国前来寻找飞机残骸的这支民间队伍,是高炮十五师老兵组成的民间寻访团,寻访团的主要成员共有5人,领队的人叫陈少红,她曾是高炮十五师的一名战士,除了陈少红和她的战友陈燕外,还有3位当年参与战斗的老兵,曾任高炮十五师43团文化干事刘绍亮、44团宣传干事张安福、师部机关测绘组组长刘培义,三位老兵平均年龄超过6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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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少红年轻时在高炮十五师45团医疗队的照片(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2017年出版由美国外交关系协会东南亚高级研究员Joshua Kurlantzick所著的《战争之地:美国在老挝和军事中情局的诞生》(A Great Place to Have a War: America in Laos and the Birth of a Military CIA) [1]一书中指出,1961年,时任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担心东南亚诸国会变成共产主义国家,当年1月命令中央情报局开展了一个“秘密战争”计划——为美国在老挝找到反对共产主义的代理军,扶持老挝苗族军队,这支队伍隐藏在美国公众和大多数国会议员视线之下,“秘密战争”也随之成为美国历史上中情局最大的准军事作战行动。[2]
位于中南半岛核心区域的老挝自古占据着重要区位,文化与泰国接近,外交上较亲近越南,60年代末美国开始扩大越南战场的进一步行动,先后策划了越南战争、柬埔寨政变,同时又在老挝制造动乱,以提供军事援助、派遣军事顾问等形式,大力扶植老挝亲美右派势力,对老挝人民进行残酷的"特种战争"。
与越南毗邻的老挝上寮地区,彼时还没有通公路。为了援助老挝,中国政府应老挝民族团结政府的要求,先后派出11万余人的筑路工程大军前往老挝上寮地区修建公路,为了保障筑路工程顺利进行,我国派出第705大队和第302、第303、第304支队对于美国在此的轰炸进行防空掩护。[3]
其中,高炮十五师按“中国筑路工程第303支队”序列编成,两年时间里,这支部队作战21次,击落敌机13架,击伤敌机3架。
抗美援老防空作战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国内并不为人所熟知。当年参与防空任务的高炮部队,未留下完整的作战记录,很多在战斗中牺牲的战士们,在归国埋葬的墓碑上,连所属战争和牺牲地的名称也被空了出来,没人记得他们在哪、为何牺牲了,更多的人甚至完全不知道这样一段历史。
近半个世纪后,这个自发的民间探访团奔赴老挝,除了想要寻找当年高炮部队打落下来的美军飞机残骸外,还希望能够找到中国部队在老挝当年的驻地和遗迹,这支1965年组建的高炮部队——在1985年“百万裁军”的命令下撤编——如今也不复存在。
二.
这支寻访团的组建者叫陈少红,她比几位老兵年龄稍小些,今年58岁,来自重庆,于1976年入伍,成为一名军人。
她先进入高炮十五师师部组建的宣传队,之后被分到45团医疗队,在那里,她参加了1979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在云南边境的军用机场附近,为前线提供救助和支援。
参加自卫反击战前夕,应部队的要求,每个人要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当时部队让我们把所有的东西打包、验血,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血型是什么,把血型写在领章背后,上面还有自己的姓名和部队番号。”
这些细节在当时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要求,而过去多年后,她才渐渐明白那背后的深意,“其实那封信是不会寄出去的,在军营的行李打包好后,有一部分带走,带不走的那部分留下,这封信是放在留下的那个行李上的,如果你牺牲了,这就是你的遗物。而缝在领章上的姓名、血型和番号,除了在战场上急救输血用,也是用以辨认遗体的方式。”
部队经历开启了她很多的第一次,这几乎是那个年代的人最荣耀迈入社会的方式,成长和蜕变也在这样的过程中逐渐完成:第一次穿军装、第一次汇报演出、第一次集训、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包扎伤口……甚至第一次喝白酒。
“一开始我在宣传队,有一次下连队演出,有位政委评价我说,‘那个小个子还挺认真,’在师部演出结束后,他叫我过去陪师首长喝杯酒,当时也不知道能不能喝,喝就喝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喝白酒。”
宣传队解散后,她与这位叫做王连顺的政委再没有任何联系。再次见面,已经过了很多年,“后来老爷子生日,只要我在,他一定跟我喝白酒,我就陪他喝。直到他八十岁,很多场合他都不喝酒了,‘少红来了,我今天要喝杯酒’,就会让我陪着他喝一杯。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你心里会觉得很亲切,他把你当成很重要的一个人。”
她于1976年入伍,1981年退伍,这一段经历影响深远,似乎在冥冥中,为她三十年之后的某段人生旅途,指出了一条隐约却必然通往的道路。
2016年,陈少红去成都看望高炮十五师第一任师长卜鸿武,跟他说了一个自己的愿望——希望能够建立一个高炮十五师网站,把高炮十五师曾经的老兵都重新聚集起来。
部队在1985年撤编后,没有在相关军事历史史料上留下更多的记载,虽然它参与了数次重要战斗:援越抗美战役、援老抗美战役、对越自卫反击战……
一年后,网站还没建起来,她却在战友群里看到卜师长去世的消息,“那天中午11点接到(他去世的)信息,我是12点的航班,4点到了重庆,7点就开车去成都到了他的家,悼念他的人络绎不绝,我在他家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因为有事临时又回了重庆。”
就在这短短的1小时里,她遇到了很多悼念卜师长的人们,那些从前的老兵聚集起来,头发花白却依然将脊背挺得笔直,他们沉默的背影在陈少红的眼中变得异常沉重,好像不仅是在悼念这位离世的老师长,更是在悼念那段早已消逝的历史。
葬礼上,老参谋长黄樟根看到她问,“小红,你上次说的网站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给你准备了很多资料”。
在那之后,她再次前往成都,老参谋长将一大袋他收藏多年部队相关的照片、文字、大事记交给她,“很多老干部在离开部队的时候,把很多资料和照片都留给我了,我一直很珍惜。我们现在都老了,交给你了。”
三.
在这期间,陈少红开始了寻访高炮十五师老兵的旅程,三年间,她和战友们走过了渝、滇、桂、粤、皖、沪、湘、鄂、陕等10多个省市,她的出发点很简单,希望能去看看过去的战友们,可这趟旅程一旦开始,便越来越长,越来越无法完结。
在寻访的途中,她再一次去看了那个第一次“教”她喝酒的王连顺政委,“他当时住院了,我去看他,病房里那么大的一个床,他在那上面就只有一点点。他看见我很高兴,话特别多。”
陈少红回忆,老政委躺在病床上总喃喃地说,“不公平不公平”,陈少红问他怎么了,他过了半晌才回答,“这些天我总是在想那些葬在国外的战士,为什么我们活着他们走了,特别想去看看他们。”
由于师职干部出国的手续繁杂,而老人的身体状况不佳,一直未能成行。这时,老人躺在病床上像孩子一样哭了,“他们为什么不允许我出国啊?我去看看我的战友为什么不可以啊?”
当时陈少红用手机拍下了王连顺政委的一个小小的视频,这个视频是陈少红有关王政委唯一留存的记忆,过不久,老人去世了。
陈少红感觉到一种急迫,仿佛她在和时间赛跑,那些熟知当年历史的人越来越少,那个与她感情深厚的部队曾经像一座可以倚靠的大山,如今却以一种肉眼看不到却越来越飞速的方式慢慢坍陷下来。
“我感觉到一种很重的责任感,像是父辈托付给我的,他们都是那么慈祥,我在他们身上感觉像父亲一样,对你有一种疼爱,那种疼爱不是挂在嘴上,就是一个眼神,我真的希望能够做点什么。”
这一次看望,让陈少红萌发了一个想法,希望能够回到高炮十五师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老挝,再去那里看一看,“我们这个部队65年组建到85年撤编,20年,参加了三次战斗,最辉煌的就是老挝。”
通过老参谋长黄樟根的介绍,她联系到了3位参加当年战斗并熟知情况的老兵,这三位老兵都来自山西,1968年参军进入高炮十五师,他们分别是原高炮十五师43团文化干事刘绍亮、44团宣传干事张安福和师部测绘组组长刘培义、
刘绍亮曾于2015年受老挝老兵协会主席宋潘将军的邀请,作为中国援老老战士代表团的一员,前往老挝与老兵协会及中国驻老挝大使馆进行交流;张安福是指挥所标图员出身,对于当年战况了解详细深入;刘培义作为测绘组组长,战时做地图测绘时几乎跑遍老挝位于深山密林中各个山头,手头保存着很多当年的资料和照片。
张安福今年70岁,如今生活在成都,他身体硬朗,走路飞快,对于细节和情景的记忆力很强,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高炮十五师进驻老挝前,人生第一次目睹的高空交战炮火的情形。
“1968年3月22日,当时部队在广西宁明(那里离越南有25公里)驻扎,准备进行入越轮战,22号中午两点多,我们提着小马扎准备集合,我当时还有点没睡醒,无精打采的,忽然就有三个导弹从上空射上去,三股烟拖着火柱子,声音惊天动地的,天上却看不到什么……过了4天以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报了新闻,我国第一个低空导弹营在境内上空击落了美国进入的6架无人侦察机。那是我当兵的第22天,还不满18岁。”
四.
2017年12月,经过半年筹备,陈少红一行人从云南西双版纳出发前往老挝,与他们一同前往的还有一支纪录片团队,他们得知这个老兵寻访团的想法后,决定和他们同去老挝拍下他们寻访的过程。
寻访团进入老挝境内是2017年12月22日,此时已到冬日,位于热带的南国上寮依然绿意盎然。老挝处于河谷地带,昼夜温差大,除了早晨急速的降温与浓浓大雾外,周边的阔叶植物依旧葱绿茂盛,这一片原始森林,在过去了半个世纪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对于那些已到耄耋之年的老兵来说,这片曾经战斗过的土地,却显得有些陌生。他们拿着当年的旧照片,小心翼翼地比对照片上已经模糊的风物与眼前的景象,相互补充着彼此的回忆,这里的树木依然丰茂,并不能清晰地看到当年有士兵在这里驻扎的印记。
寻访团首先到达老挝乌多姆赛省孟塞县,出孟塞县老城不远,一条并不宽敞的小路上竖着一个并不醒目的蓝色牌子,上面的文字因年代久远而略有脱落,牌子上用老挝语写着: “此处是中国的烈士陵园,请大家不要在此放牛放马,不遵守规定者,将对其进行罚款。”绕过蓝牌子走不远,有一座专为中国军士建造的烈士陵园,几乎所有后来再去老挝的老兵们,都会去这里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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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孟塞烈士陵园途径的蓝牌子,上面标注了“前为中国烈士陵园,请不要此地放羊放牛”
《战地军魂》中记载,自1962年2月到1978年5月的16年中,中国先后派出18个工程大队,3个民工大队,高炮部队、警卫部队、后勤部队十几万人到老挝,援老部队有269人牺牲,其中有210人长眠在老挝孟赛和班南舍的烈士陵园里,高炮十五师在抗美援老战役中所牺牲的29人就埋葬在孟塞县的中国烈士陵园中。[4]
12月孟塞郊外还有深深的凉意,陵园外被漆黄的牌匾上刻着红色的“烈士陵园”四个中文大字,两旁是一幅中文的石联:“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绕过一座石碑后,是29座牺牲在老挝的中国烈士的坟茔,因为日久,很多坟墓连同前面的墓碑都有明显的下陷,沉进了老兵脚下这片土地里。
进入陵园后,张安福和陈少红纷纷将身上穿的深红色御寒外套反穿过来,将衣内黑色的里子披在外面,在这其中,有一个人格外沉默,他是刘绍亮。
刘绍亮于1968年2月入伍,参加过抗美援越、抗美援老和自卫还击作战。退伍后,他将在老挝战地的故事,写进了一本叫做《木棉红》[5]的长篇纪实回忆录中。
他并不是第一次来这个陵园,1971-1972年高炮十五师驻扎在此,他数次到这里掩埋战友,1993年初,他曾回来过这里,2015年作为老兵代表团成员,他再一次来过这里,这一次,是他第六次来这座位于异国海外的中国烈士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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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刘绍亮再次前往老挝
“后来我去过好几次孟塞的烈士陵园,实际上当时我在老挝的时候也去了三四次,刘学文去世的时候,我在43团组织部当干事,当时是我带队掩埋他的,五一四战斗以后,代表我们团参加掩埋仪式是第二次,第三次是回国以前向烈士告别,我们负责抚恤工作。”
刘绍亮提到的刘学文,是高炮十五师43团9连的一名新兵战士,他在老挝去世时,甚至还没上过战场,50年前的老挝多为热带丛林地貌,作战环境恶劣,刘学文因野外蚊虫叮咬而罹患脑型疟疾,后抢救无效去世。
“刘学文是被带疟疾病毒的蚊子叮咬后,病毒侵入大脑,发作的时候一直高烧、打寒颤,由于误诊,加上战地医疗条件所限,送去几天情况就恶化了,”刘绍亮说到,刘学文也是高炮十五师第一个因当年老挝残酷的自然环境被夺去生命的人。
张安福至今还记得老挝战地的艰苦环境,“我们当时要吃的一种药,叫奎宁,是猪肝色的,一个星期吃一次,一次吃四片,因为那边是高疟区,蚊子花花的,像斑马一样,晚上站岗的要戴一个采蜂人戴的那种帽子。睡觉的房子都是竹片编的,上面放一块防雨布,就是个竹棚,撤也好撤,弄也好弄。我们刚去也不知道,新竹子好砍,我们就用新竹子编的墙,出了太阳嫩竹子就缩了,卷起来了,一面墙就剩半面墙……”
在高炮十一师刘洪所写的回忆录《老挝战场亲历纪实》[6],同样也提到这点,“在我们住的地方,原来有一个法国人的军用野战机场,投产使用了半年就让蚊子叮倒了一片,打摆子、发高烧最后全体撤退……河水里有可怕的钩端螺旋体,这种微生物如果进入人体,就可以引起发烧甚至死亡,部队连洗脸水都必须烧到60°以上才能使用……”
1971年春天,在刘学文去世的老挝八零野战部队医院里,刘绍亮为这位还未上过战场的年轻战士穿上带着领章帽徽的中国解放军军装,从医院去往陵园的路途漫长而颠簸,刘学文尸体屡次从简陋的棺椁中滑落,也是刘绍亮爬上卡车,为他重新装裹,最后,刘绍亮和几位战士一起,亲手将刘学文掩埋在异国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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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学文的墓碑
刘绍亮至今还记得年轻的刘学文从前的模样,“他是个新兵,71年元月份才到的部队,很年轻,是湖南隆回县人,因为这个兵挺调皮,他当时也不是干部,就是一个新兵,训练挺刻苦的,对人也挺好的。”
在《木棉红》里,刘绍亮记下了自己和这位年轻战士最后的故事:
1971年五月中旬的一天,政治处组织股长廖德银对我说:“九连的一个战士被蚊子咬死了,在八零野战医院,你去处理一下他的后事吧!”
我疑惑不解:“被蚊子咬死了?”
“是,就是打摆子嘛,被携带疟原虫的蚊子叮咬后得了脑型疟疾,抢救无效病故了。”
……
我们来到八零野战医院。刘学文躺在一张简易行军床上,一张白床单盖住了他的全身,身上穿着老挝人民军的服装。医院的一位领导向王副团长介绍了刘学文的病情和抢救过程,尔后开始入殓。
王副团长发现棺木里铺着一张薄薄的褥子,便和医院的领导说:“这个战士刚过20岁,走得可怜呀,可否给他再铺上一张褥子?”
医院领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可以吧。”
我说:“他到部队才5个多月,到老挝来没打一枪,没放一炮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能不能给他穿上咱军队的服装?”
医院领导的眼圈红了:“这孩子牺牲的是很可惜的。军装嘛,可以穿,领章帽徽也可以佩戴,这是上级的规定。”
大家七手八脚地给刘学文穿上中国人民解放军65式军装,腰间扎上了武装带,并将领章帽徽也佩戴整齐。
……
到烈士陵园之前,我向王副团长建议,是否用铁钉把棺材钉上一半,掩埋时再全部钉住,免得路上颠簸将亡者露出,这样不吉利呀!王副团长说,不用,用绳子把棺木捆住就行了。
八零野战医院到孟赛烈士陵园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我和王树珊副团长坐在驾驶室里,战士们在大箱板上每人手里拿着一把铁锹。开车不久,战士们就敲打起了驾驶楼。车子停了下来,王副团长把身子探出窗外:“怎么了?”
“棺材顶盖开了,刘学文给露出来了!”车上的龙际超、曾庆焕大声嚷道。
“赶快盖上,人死了是不能见天的!”王副团长命令。
“是!”战士们大声回答。
可是走了没几公里,驾驶楼又被车上的人敲打起来。
“又怎么了?”王副团长对我说:“小刘,你上去看看!”
我爬上车厢,发现棺木顶板下滑了少半截。由于棺材呈斜面状,一颠簸,棺木和绳子就一起向下滑。几个战士手扶着棺木顶盖不知如何是好。
我把刘学文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脸,然后对几个战士说:“你们把盖子往上推,盖严实了,再用绳子给棺材打个十字绑起来。”几个战士照办了。一直到烈士陵园,顶盖也没有再下滑。
按照烈士陵园的安排,我们在墓地最前排开挖了一个一人多深的坑,然后给刘学文下葬,我心里默默地说道:“学文啊,你安心走吧。”他的几个老乡也红着眼圈肃立,与他告别。
刘学文缓缓入土,王副团长手拿铁锹在刘学文的棺材上点了三锹土后,低声说:“埋吧。”我们将红土覆盖在棺木上面,然后绕坟地左右各转了3圈。
回到团里后,我把那张写有“在执行国土防空任务中病故”字样的通知书邮寄给了刘学文的家长。后来,陵园为刘学文和其他烈士们的坟茔浇筑了混凝土墓顶。1971年7月23日,为他立了墓碑,1971年8月15日,中国筑路工程队第303支队党委(空军高炮十五师党委)批准刘学文同志为革命烈士。[7]
2017年12月23日,刘绍亮第六次来到刘学文的墓前,为他上了一炷香,最初这座坟墓前白色木牌、黑色悼字的简陋墓碑已被换成了水泥混凝土,“我每次去,都会去刘学文的墓上,因为跟他有种特殊的感情,(他)是我掩埋的,就想和他说说话。他是(19)50年,今年要活着也六十七八了……”
随老兵寻访团前去的余青芸记得,刘绍亮在刘学文的墓前蹲了很久,“他帮他清理墓碑,用小石头把墓碑上的泥刮下来,一边刮一边说,‘这已经是我第六次来看你了,’他那种哭,不是特别悲悯,是很小声地啜泣那种,他当时哭的时候眼泪已经下来了,可能和他是军人有关系,就不好意思流泪,然后就赶紧把它擦掉了。”
墓碑上黑色悼字被后来再来的老兵们用红色油漆描红,坟墓旁那些高大榕树还在,延长的褐色气根从一片蓬勃的绿荫中垂落下来,笼罩着这一片宁静的陵园。
就在这个烈士陵园中,那时年轻的刘绍亮在另一位烈士李心平的坟墓上插上了一棵小榕树,“当时我把一个小榕树的树苗插在他(李心平)墓碑旁边,93年去的时候,那棵树已经很大了,整个就把那个坟墓抱住了,抱得紧紧的。”
2015年,刘绍亮作为中国老兵代表团一员到陵园祭拜时,也许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李心平坟前的榕树被移走了,这次再来,他发现在这座坟墓边又多了一棵新的榕树苗,“当时我还把大家叫过去了,你看这个事奇怪吧,大家都很感慨。”
“这个地方每次来感受都不同,开始掩埋刘学文的时候,那时烈士的‘方子’(坟墓)还没有多少,回国了以后那上面的(坟墓)就多了。我们是一块出来的,回去时,他们还躺在这个地方,心里面就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我们年龄越来越大,如果他们还活着,都是爷爷辈了,都退休过幸福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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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挝孟塞中国烈士陵园
五.
12月24日清晨,老兵寻访团穿过浓雾弥漫的老挝山区公路,去往100公里外的丰沙里省孟夸县,寻找曾经在那里驻扎的高炮十五师44团战地防区。
44团曾经驻扎的这片区域老兵们称为“老东线”,曾任44团宣传干事张安福介绍说,“44团在孟夸防区作战7次,击落7架飞机,71年5月14日在这里发生了五一四战斗,击落美机2架,击伤1架, 24人牺牲,57人负伤,可以说,这次战役是整个抗美援老筑路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对空作战。”
到达孟夸后,寻访团想要找到了解当时情况的当地人寻找战争遗址和遗迹,却在迷路之际意外遇到了一直在等他们的老挝老兵协会工作人员。出发前,刘绍亮曾向陈少红建议,向老挝驻南宁领事馆提交了相关申请,申请中阐明寻访团人员介绍、此行目的与相关安排,希望能得到老挝当地老兵协会的协助,但临出发前,都没有收到回函。
老挝老兵协会成立于2001年,是老挝政府部门职能机构,总部设于首都万象,有四处规模不等的办公中心,目前,老挝全国约有退役老兵75000余人,老兵协会有上万工作人员为全国老兵提供管理和服务。
陈少红回忆,“当时我们的导游正向路边一位准备骑摩托车的人问路,那个人看见我们戴着军帽后就问了导游一句话,然后就特别高兴伸手招呼我们,后来才知道当地老兵协会接到我们的申请之后,从几天前就开始在等我们,没想到问路时遇上了,”随后,他们与孟夸县老兵协会的工作人员见面了。
这是孟夸县老兵协会所接待的第一个来自国外的老兵访问团,当地的老兵协会热情地欢迎了他们,寻访团向老兵协会表达了想要寻找遗址及遗迹的愿望后,老兵协会介绍他们认识了一位熟悉情况的老挝老兵——84岁的祥同迪·苏丽王。
祥同迪·苏丽王于1953年入伍,曾在老挝人民军高射炮部队服役,张安福回忆说,“他83岁,今年已经84了,看起来非常精神,胸前还别着老挝独立五十周年的纪念章,那上面有一个‘50’,他一直都戴着。”
在他的家里,他向老兵们展示了自己收藏多年的炮弹壳和炮弹箱,甚至一直留着中国军人离开前送给他的一张绿色行军床,直到现在,他还在那张床上睡觉,他告诉老兵们,当年中国部队击落的美军飞机残骸就在附近,他可以带他们去。
张安福和其他老兵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格外兴奋,“我们44团在老挝击落了7架飞机,没有找到一个残骸,因为我们在老东线打的都是小型机,那里又都是深山密林,进不去,藤缠树树缠藤,当年也找过,找了半个多月,都没(找到)。”
苏丽王连同孟夸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去到了县政府楼下的仓库里,在一楼楼梯间,潦草存放着一块已经生锈的金属物件,上面是常年沉积未曾剥离的泥块和铁锈。这块金属残骸体积庞大,多年覆盖的泥层几乎淹没了它原本的深绿色外壳,老兵们把这个大铁块搬到了院子里去,用手中的矿泉水洗掉了上面沉积的泥土和铁锈,发现在它的背面还保留着一块身份标识牌。这块标识牌上面珍贵地留着关于这块飞机残骸的相关信息:在信息栏最上面的“Aircraft Model”旁有刻痕较浅的“UH-34D”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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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残骸外观

因刘绍亮退伍后一直在中国航空货运公司任职,他判断这块残骸应该是飞机座椅的一部分,随去的纪录片团队中的年轻人在网上查询后,向老兵们说明它有可能是美国斯科尔斯基UH-34D运输机。
据维基百科记载,“H-34”型号飞机产于1954-1970年,最初由美国飞机制造商 Sikorsky(斯科尔斯基)生产,是一种活塞式军用直升机,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分别于1955年和1957年开始使用,根据美国陆军的飞机指定系统,美国空军也使用该直升机,该直升机被命名为H-34,1962年Seabat(海蝠)被重新命名为SH-34,Seahorse(海马)被重新命名为UH-34[8]。《指尖点兵》中一篇介绍美机的文章中指出,“UH-34D直升机是美国海军最后一种活塞式发动机的直升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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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残骸上的身份标识
张安福记得,苏丽王当时告诉他们,“(这架)飞机是在浪不拉邦(省)掉下来的,孟夸属于丰沙里省,接近浪不拉邦(省),(所以)只保留了三分之一,后来保管不善被人偷走了,这三分之一又被偷走了一半,剩下了现在这一块(残骸)。”
但大家开心的同时也感到失落,采访中刘培义说到这里时,语气从一开始的欢快变得缓慢下来,“我们几个老兵一直在那看,一边看一边分析,打了那么多飞机,一个残骸都没找到,这个飞机是不是我们击落的,我们就七嘴八舌分析啊争论啊,后来我们把锈了的地方和土刮掉,我们随行有几个大学生,我们也不太懂这个英语,他们就对着手机对照,和我们击落的飞机型号也不太对,心里面有点失落,打了六七架飞机,一个残骸也没找到,好不容易找到了,但是又不是我们击落的飞机型号,所以…所以心里就有点失落吧。”
老兵们与苏丽王及当地工作人员交涉,询问是否可以把这块残骸上的身份标识牌带回中国做相关核验,最终还是被拒绝了。
就在偶遇孟夸老兵协会及苏丽王的那天清晨,寻访团找到了当年高炮十五师44团曾经驻扎的防区,那里位于南帕河和南乌江交汇处的南乌江码头。
就在这里,曾经发生了高炮十五师伤亡最为惨重的“五一四”战斗,1971年5月5日,美国3架F-4入侵孟夸防区,被中国军队击落两架,5月12日美机偷袭侦察后于5月14日出动7架F-4对孟夸防区阵地进行轰炸,致使中国官兵81人伤亡。[8]
张安福回忆,“(1971年)5月10号的时候,有一部分老兵退伍了,15号就能回国了,老兵听到这个警报,很多人又回来了,在这次战役不是牺牲就是负伤。当时炮2班的班长,调整到了雷达班去,另外调了一个人当班长,结果那个班全部牺牲,新班长也牺牲了,15年去(老挝)祭奠的时候,他和他的爱人写了两个挽联,他说,‘他是替我死的,本来这里面应该埋的是我’,他叫沈金顺。”
曾经布防的三角洲区域有两条河流在此交汇,昏黄的南巫江纵贯而下,清澈的南帕河横穿而过,它们相交的那片水域,水色暧昧不明,仿佛曾经那段早已过去的历史,在时间长河中变得混沌而闪烁。
六.
寻访团进入老挝的第四天,他们前往老挝乌多娒赛省孟洪县,那里是高炮十五师43团在乌多娒赛省孟洪县驻地旧址。
去往孟洪的途中,刘少红让导游与孟洪县老兵协会联系,希望他们能够在寻找老阵地时提供一些帮助,通过电话后,乌多姆赛省老兵协会主席和工作人员们表示他们已经等在办公室,“如果没有老挝老兵协会的帮助,我们肯定都找不到。他们把这个事当成了自己的事情。我们在路上的时候,那个(乌多姆赛省老兵协会)主席就一直给我们打电话,问我们走到哪里了,是不是到了?”
到达乌多娒赛省孟洪县后,老兵们和当地老兵协会见面了,在询问他们是否知道当年阵地位置时,孟洪当地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一个意外消息,(2017年)11月5日,有几个美国人来到孟洪县呆了一个多月,寻找印度支那战争时期被击落的美机残骸,带走了一些实物和照片,前几天刚刚离开。
孟洪县的工作人员告诉老兵们,美国人在寻找一架1971年坠落于孟洪县版纳毛地区的美国飞机,离开前,美国人留下了的资料被印在两张A4纸上,其中一张是飞机坠落前的照片,上面标注了坠落飞机型号为:“Refno 1791 C-123K 57-6293”,另一张照片是当时坠机上四位飞行员的照片和姓名:分别为“Roy Townley、George Ritter、Edward Weissenback、Khamphanh Saysongkham”。除了这两张A4纸,他们没有留下更多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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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寻访团留下的两张资料:坠落飞机型号和飞行员信息
但在老兵们的心中,似乎有什么被击中了,刘绍亮记得,在48年前的12月27日,他所在的空军高炮十五师43团在此地击落了一架C-123K飞机,而刘绍亮在当时则亲眼目睹了飞机坠落的全过程。
在1990年9月2日《洛杉矶时报》的一篇书评报道中,曾提到了这家坠落飞机的相关情况:“*George Ritter, Roy Townley and Ed Weiddenback were reported missing in 1971 after their C-123 was believed hit by anti-aircraft fire.”(1971年,George Ritter, Roy Townley 和 Ed Weiddenback所驾驶的C-123飞机被防空炮火击中,三人随后失踪。)[10]
在美国POW(美国战俘信息网)上登载了关于Roy Townley等几位飞行员更为详细的信息,该资料来源是1990年美国政府与战俘/失踪人员家属通信的原始数据:Roy Townley全名为Roy Francis Townley ,出生于1919年12月3日,是Air America航空公司的一名飞行员。相关信息中,显示Roy Townley等几位飞行员的“Country of Loss: Laos(失踪国家为老挝)”,而Date of Loss(失踪日期)正是在1971年12月27日这一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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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y机长在网上相关信息截图
在美国“特别工作组”(Taskforce)有关Roy Francis Townley 失踪资料里,解释了为何Air America航空公司的飞行员会驾驶飞机行驶在当时正在战乱的老挝上空,“美国航空公司——美国中情局(CIA)的秘密航空公司,支持老挝苗族的秘密部队。随着战争在整个东南亚地区升级,美国军事力量的不断壮大,确保了美国航空公司(Air America)可以在相对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运营。在整个战争中,美国航空公司(Air America)在非常规战争的前线作战,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关注,也没有大肆宣传。它的机组人员在中国、越南北部和老挝狭长地带执行“黑色任务”,从727架飞机到小型塞斯纳飞机,各种型号的飞机都有。该公司常使用老化的二战双引擎C123飞机,运送从作战部队各种物资,同时向难民、在美军人员无法进入的地区提供所需物资。此外,美国航空公司(Air America)还与美国毒品执法机构(US Drug Enforcement Agency)签订了合同,追踪国际毒品走私者,同时将苗族人宝贵的鸦片作物从收获地运往加工地……”[12]
其中,POW网上公布了这架飞机在坠落当天更为细节的描述,“On December 27, 1971, Captain Roy F. Townley, Captain George Ritter and Edward Weissenback were flying a mission over Laos in a C123K. The C123K differed from other C123 models in that it had the addition of auxiliary turbojet engines mounted in underwing pods. While this addition did little to increase the speed of the "Provider," it added greater power for quicker climbing on takeoff and power for maintaining altitude. Townley's aircraft was shot down about 10 miles south of the city of Hong Sa in Sayaboury Province, Laos.”[13](1971年12月27日,Roy F. Townley机长、George Ritter机长和Edward Weissenback驾驶C123K飞机在老挝上空执行任务。C123K不同于其他C123型号,它增加了安装在机翼下吊舱的辅助涡轮喷气发动机,虽然没有增加“供应者号”的速度,但让飞机在起飞和爬升时保持更大的动能。Townley的飞机在距离老挝Sayaboury省Hong Sa的南部约10英里处被击落)。
在采访中,刘绍亮回忆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71年12月27号,那天上午我正在空军高炮十五师43团4营,当时我和团里的刘团长在11连检查战备工作。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黑压压的一片,大概是上午9:46分,雷达报告在版纳毛防区,有一架大型机,从东南方向来了,同时阵地上警报器都响起来了,这时候因为飞机在上空飞行看不清,只有雷达测到的距离和方向,在9:55分开火了,大概也只有十来秒,空军作战是很快的,飞机就坠落了。”
早在2005年刘绍亮就写完的《木棉红》中,他以高炮部队战士的视角,同样记录下了这次空袭:
“12月27日上午,勐洪地区。12.21战斗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部队。指战员们情绪激昂,士气高涨,摩拳擦掌,等待着下一个战机的到来。
……
9点46分,四站(44团雷达站)的值班雷达在距离33千米处发现一架慢速机以高度2300米从东南方向临近。阵地上的警报器突然呜呜响了起来,几个用八五炮弹壳做成的土警报器也同时急促地敲响了……
天上乌云密布,能见度只有几百米,雷达发现目标后,报告说目标开始爬高,高连长下大了‘大型机一架,距离12000,高度2700,雷达诸元’的口令。这是一架美国生产的VC-123K作战运输机。这种被称为‘供应者’的现代军用运输机用途广泛,有空运、空投、空降、巡逻侦查和夜间攻击等多种功能,它最大的用途是进行战区的战术运输,最早投入的是越南战争,在越战中是美军使用最广泛的机种。
……
9点55分,前沿的四连首先开火射击。
距离4500米时,高连长手中的旗子猛然落下,同时摁下了电发火。火炮开始怒吼,阵地立刻被烟雾罩住。接着,后延打的高炮55团十连也开火了。这个连队和十一、十二连编入43团四营,每个连队配备85毫米高射炮六门。八五炮,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应在淘汰之列,但由于种种原因,仍在使用着。
一阵窒息的等待后,指挥所传来‘目标消失,停止射击’的口令。”[14]
这些来自不同时间点和不同来源的资料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1971年12月27日在老挝孟洪版纳毛地区所坠落的那架C-123K飞机——这个美国寻访团所要找的这架飞机残骸,正是空军高炮十五师43团在48年前所击落的那一架。
七.
飞机坠落了48年后,为什么还会有人从美国前往老挝来找寻当时驾驶员遗体和残骸,从网上公布的两份资料或许可以找到答案,无论是POW网站还是Taskforce所公布的资料后面,均公布了这架美国运输机坠落后美方的一些后续消息:
“1972年8月,美国情报部门截获了一段由老挝空军(PL)部队制作的无线电广播,该广播提供了有关美国航空机组人员命运的信息。1971年12月下旬,一架美国飞机被击落,所有美国人被俘虏。”[15]
“1974年,罗伊·汤利(Roy Townley)的大女儿在翻阅一本载有身份不明的战俘照片书籍时,发现了一张她认为是她父亲的照片,这张照片被称为“照片109”,照片上有一名美国战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左臂用夹板包扎着受伤的绷带。据美国情报人员称,这张照片拍摄于1972年10月之前。”[16]
“Roy Townley一家将Roy Townley的几张照片送至美国国务院伤亡办公室,要求对其与‘照片#109’进行对比分析。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对这些照片进行了不止一次地分析,各种各样的对比报告得出的结论是,‘两人的面部特征(面部结构、发丝、鼻子、耳朵等)都很相似,但被认为是不确定的。’ ”[17]
“1983年夏天,Townley机长的女儿们与国防情报局(DIA)局长保尔森上将(Admiral Paulson)会面,讨论她们父亲的案子以及照片#109。在这次会面中,保尔森上将告诉她们,“我相信(照片中的男人)是你们的父亲,看照片的人都相信那是你们的父亲。”此外,保尔森海军上将向他们展示了照片#109中该男子的红外照片,并将其与位于类似位置的Townley机长照片匹配对比,照片显示,其中嘴部区域有两颗痣与Roy Townley相同。”[18]
“……老挝承认关押了“数十名”美国战俘,但两国之间谈判从未对他们(战俘)进行争取,也没有通过结束越南战争的《巴黎和平协定》(Paris Peace agreement)进行谈判,因为老挝不是该协定的缔约国。”[19]
从这份资料显示,无论是美国官方还是亡者家属,都认为Roy Townley机长和几位飞行员在飞机坠落后还活着。实际上,无论是在采访中,还是早在2005年刘绍亮就已经写完的书里,这四位飞行员在飞机坠落时就已身亡。
刘绍亮在当时不仅目睹了这架飞机的坠落过程,同时也在现场做了相关清理及记录的工作,采访中他说道,“后来团长就说小刘我们去现场看看,还有一个警卫员,我们三个当时走在路上,不知道(飞机)掉到哪儿去了,就问了几个老乡,我们也没带翻译,说不清,但是从他的比划知道掉到旁边一个并不深的森林,在那炸出来一个四五米深的大坑,后来就在现场听到炮弹爆炸的声音,其实是飞机里的炮弹引爆了,飞机燃烧了以后,发热就把炮弹引爆了。我们就在外面等着,等到炮弹都爆炸了,我们就到了现场,到处一片狼藉,飞机就摔在那个地方,飞行员几个全部都牺牲了,有的挂在树上,有的在驾驶舱里面,死得很惨,虽然是战争,但是驾驶员死得很惨的。我当时拿着一个照相机,就在那个地方,照了相,晚上五点多就离开了,团里的技术处和工程的把飞机残骸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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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在孟洪县寻找当年阵地
在2005年就成书的初版《木棉红》一书中,对于这一过程的描述则更为详尽些:
“敌机坠落在距四连阵地1700米处的一片树林里,重力加速度将地面砸出了一个直径各三十多米、五六米深的大坑。飞机发动机、机翼和许多零部件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方圆三百米左右的范围内,附近的大部分树木被烧毁,五个驾驶员已经全部摔死,有的树枝上还挂着肢体的残片,沾连着血肉的衣物和飞机零部件……
苏主任发现敌机残骸里有一个士兵,看样子是押运员的歪着脑袋坐在那里,由于撞击严重,脑袋已经扭曲变形,早死了……
飞机残骸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四具尸体,尽管已是残肢断臂,面目全非,但从长长的、黄金色的胸毛、肥厚的体型和大毛手来看,都是美国人。
一具尸体半截挂在树上,半截掉在地上,肠子从树上往地上拖了一大截。
一具尸体基本完好,不知什么原因,他的衣服被剥得光光的。开始,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来才知道,这是气流的杰作。飞机的机舱是密封的,我们的炮弹将机身炸了几个洞之后,由于气流的作用,飞机里没有加以固定的人就会立即从机舱里吸到机舱外,在这个过程中,衣服被剥光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后来我听说,这是一个美军上尉飞行员。
……
我手头保存有几张美国飞行员的尸体照片,那时12·27战斗中拍摄的,其中一张相当清晰。如果哪位飞行员的家属后代有心寻找他,我的照片也许能提供一些线索。”[20]
无论美国在战时从其所支持的老挝苗族军队接收到的情报准确性如何,但无疑,刘绍亮亲眼所见的事实及当时所拍摄的照片都证明,最初美方那条“飞机坠落后飞行员幸存并被俘虏”情报的确是失实的,正是这条失实的情报引发了后面一系列庞大而错综的迷雾。
刘绍亮在采访中所说的一句话,也反映了这巨大误解里最初的复杂局面,“(1971年12月)21号的时候(击落C-123K的6天前),当时晚上打下来飞机,晚上老挝特务把尸体挖出来偷跑了,结果追他们弄了好久……”
在这场本不应该发生的战争里,错综复杂的国际局势与颠簸流离的个人命运在这其中冲撞交汇,多少人牺牲了,他们没有姓名,没有遗体,无论是中国军人,还是美国飞行员,他们在这样一场巨大的战争之中牺牲了,过去多年,我们或许可以冷静地思考这场战争的意义,但他们,却在这其中失去了生命。
48年过去了,无论是想要寻找过往的中国老兵,还是等候家人归来的美国飞行员家属,他们在命运的牵引下,再次回到或者去往那一片对自己影响深远的土地,虽然又一次错过了,但命运留下的一些微妙线索,依然将他们重新牵引到一起。
当时在老挝,刘绍亮因为语言和信息的巨大隔阂“担心引起国际事端”,未将自己所知道的完整信息全部告诉老挝方,这位70岁老人身上保留着军人的谨慎。
他不懂英语,也不会在网络上寻查这些残垣的信息,但却用了多年时间追忆曾经在老挝的点点滴滴,在《木棉红》序言中他写道,“老挝是真实的,印度支那战争是真实的,我国援老是真实的,不仅是一个人的真实,而且是所有参加援老战士们的真实,是一个时代的真实……这些年,我走访了很多人,在北方农村的炕头上,在南方潮湿的天井里,在沿海渔村的渔船上,在战友的聚会上,我与无数当年参战的战友交谈…..几年来,为了这本书,我像是在奔命,没有一口气的停息……”
这个被美国官方误解了48年的历史,让亡者家属追寻了48年的真相,时间将解锁的钥匙,恰恰放在了这位放不下那段历史的中国援老战士手上。
采访中,他依然用浓厚的山西话说了13年前在书中写过的话,“那个(牺牲飞行员)照片我现在还有,如果他们的哪位家属找我,我可以提供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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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y机长在美墓碑
八.
在老兵们踏上老挝的土地之后,常有当地村民告诉他们,在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美军在老挝投下的炮弹。
1964年至1973年间,美军在老挝投放了200多万吨炸弹,这是历史上投弹规模最大的轰炸之一。美国非政府组织“战争遗产”(Legacies of War)称,直到今天,只有不到1%的炸弹被清除。至今,仍有大约8,000万颗没有引爆的炸弹分散在老挝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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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挝乡间处处可见的炸弹外壳
空投的炸弹中绝大部分是集束炸弹,俗称“子母弹”,这是将小型炸弹集合成一般的空用炸弹的形态,在母弹弹体中装入由数个到数百个的子炸弹,子炸弹每颗约网球般大小的球体。由飞行器空投之后,在空中分解,借由散布子炸弹到广范的地面造成区域性杀伤。美国于越战当中都曾大量使用过集束炸弹。据有关国际机构估计,自1965年以来,共有4亿多枚集束炸弹被使用在不同国家,造成数万平民伤亡。[21]
对于子母弹,老兵们的记忆细致深刻,张安福回忆,“当时美军的子母弹有小船那么大,像一个蚌壳一样,当年我们在老挝看到的工程兵部队,拿这个外面的壳子来喂猪,这个炸弹在空中落到一定过程,就会分开,里面有拳头大的东西,到了一定告诉又爆开,最后打出来的子弹像小米粒一样大。看着像小米一样,杀伤力其实很大。(战斗时)用来抬人的担架被打得密密麻麻,吃饭用的铁盘子打得跟北方的笊篱一样。子母弹的母弹爆炸了,可能里面的(小的炸弹)还没爆,如果它再响,可能一个营就完了。”
探访团在老挝行走数天里,随处都能见到当年那场战争留下的影子,刘培义回忆,“我们在孟夸,就看到一枚炮弹在(门口)那挂着,感觉很奇怪,怎么有一发炮弹在大门口挂着,(原来)是以前老挝人民军上尉军官复员到地方,捡到这么一发炮弹,为了警示后人,记住美国人曾经在这里投放过炸弹。”
从孟夸前往孟洪的途中,在一个小餐馆的门口,老兵们也看到了这样的四枚炸弹,它们被放在门口当做装饰,张安福说道,“每个炮弹都有一人多高,老挝人在上面贴着一张A4纸,上面写着:‘1964,阿米里噶(America)’,意思就是1964年美国投下的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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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们在老挝一家饭店内拍到的炸弹壳有一人高
虽然曾经的战争遗物并未完全找到,但是战争对人们生活和心灵造成的巨大影响却难以磨灭。据CNN相关报道称,老挝本地已有超过2万人因那些未爆弹丧生或致残,除此之外,每年还会有50人遭此厄运,其中40%是孩子。未爆弹对老挝人造成的伤害不仅仅是失去生命,老挝四分之一的村庄被污染,大片农田无法耕作。
曾经参加“五一四”战斗的上海老兵魏学志身上,至今还留着数十片子母弹弹片,“(战斗时)我的肺被打穿,气胸,会对肺里有影响,73年我到报告团去了,后来评功、评残没有参加,那个时候的思想很简单,始终牢记鲁迅所说的,‘工作不能被生活所累’。我们健在的人,不能忘了牺牲的战士,我们(现在)到(烈士)墓地,还会流泪。我妈妈走了十几年,我给我妈妈扫墓,去了会把墓碑擦一擦,但是想到战士还是会流泪。我经常想到他们,尤其是5月14号这一天,战友之间会纪念,我们有个战友每年5月14号不吃饭,只喝水。”
2016年9月,美国总统奥巴马承诺将在未来三年为老挝提供9000万美元帮助清除未爆炸弹。
即便如此,那些尚未爆炸的炮弹,还留在老挝的饭馆、田地及村子里,在田间玩耍奔跑的孩子们并不知道那些腐蚀风化的钢铁球不是玩具,而从另一个国度赶来的中国老兵,却能清楚地回忆起在浓墨似的天空中子母弹正在分离的瞬间是怎样的光景。
48年前,刘培义在乌多姆赛省孟塞县拍下了当地县城里的一座华侨商店,那是当时整个城市中唯一一座砖混机构二层楼建筑,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人自六十年代在老挝开始投掷炸弹后,这座商店便空置下来。1971年,高炮十五师师部在孟塞驻扎后,因测绘地图需要明显的标定物,而华侨商店位于整个孟塞县城的中心,刘培义在当时拍下它,将它作为测绘的标定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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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塞华侨商店
“这一次去老挝,我就把有关的照片都带上了,和老兵协会座谈的时候,我把这张照片拿出来,我说,先生你看一看,这个建筑现在还有没有?那个主席说,如果要有,就在县城哪个地方,我就问他,能不能带我们去看一下,他说可以。”
几位老人被乌多姆赛省老兵协会主席带回从前的县城里,四十多年前,刘培义拍下这栋建筑的时候,它位于一片荒野中,四周茅草遍生,包裹着这座不幸却又幸运的小小华侨商店,砖混结构下的木质楼门上被精细地雕刻着楼花,在多年前那么多混乱的轰炸中,它意外地存活下来,伫立在孟塞县城的中心,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而现在,这座楼不知为何看起来却显得有点小了,淹没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群中,刘培义握着从前拍下的照片,站在街对面,与它留下一张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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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义与华侨商店48年再次合影
后记
2017年12月,老兵们在老挝乌多姆赛省省博物馆里再次看到当年美军在老挝投掷下的子母弹,除了那些长长的炮弹残骸外,博物馆里也展出了来自美国、法国的各种枪支、越南军人照等等。
在这个博物馆里,他们没有看到70年代有关中国筑路工程队为老挝修路及中国军队帮助老挝抵抗空袭的任何记录。
当天下午,陈少红及老兵们同乌多姆赛省老兵协会主席沟通,询问他们是否可以在这里展出有关中国援助老挝的图片或展品。
2018年2月,他们收到了老挝老兵协会的回函,回函原文如下:
“尊敬的高炮十五师寻访团:
由于我们2017年12月26日的会议,乌多姆赛省老兵协会同意你们的要求把中国老兵的故事和照片在乌多姆赛省博物馆。2018年1月10日我省、县博物馆已经商量好了,同意将中国老兵的故事和照片在省博物馆。
乌多姆赛省老兵协会非常感谢你们为了提高我们两国关系所做的努力,我们现在已经开始计划,提供满足中国老兵的要求,会把中国老兵1970-1972年在孟夸、孟赛、孟洪的故事和照片(陈列)在博物馆展板上。
沙木潘 马尼潘 (乌多姆赛省老兵协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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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多姆赛省老兵协会的回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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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函中附带的展板规划图
【参考文献】
[1] 《战争之地:美国在老挝和军事中情局的诞生》(A Great Place to Have a War: America in Laos and the Birth of a Military CIA),Joshua Kurlantzick 著,由Simon & Schuster出版社于2017年1月出版
[2]选段引自《好奇心日报》相关文章:《四五十年前,美国在老挝的“秘密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
https://www.qdaily.com/articles/37530.html
[3]该资料引源自-百度百科-抗美援老防空作战:https://baike.baidu.com/item/%E6%8F%B4%E8%80%81%E6%8A%97%E7%BE%8E%E9%98%B2%E7%A9%BA%E4%BD%9C%E6%88%98/9895361
[4] 《战地军魂》,由中国科学文化出版社于2017年5月出版,选段引自第17页,该段引自《战地军魂》第16页
[5] 《木棉红》,刘绍亮著,首版成稿于2005年(为自费出版回忆录),2018年由大道出版社出版
[6] 《老挝战场亲历纪实》,刘洪著,选段分别来自第26页、第65页
http://www.doc88.com/p-7734216367444.html
[7]原文引自《木棉红》第七章
[8] 维基百科:Sikorsky H-34
https://en.wikipedia.org/wiki/Sikorsky_H-34
[9]优资讯:《UH-34D: 越战美军的最后一种活塞式直升机》http://3widea.com/military/6798993
[10] 原文引源自:《Still Untold: The Real Story of Air America in Indochina》
http://articles.latimes.com/1990-09-02/entertainment/ca-1643_1_south-vietnam-vietnam-war-national-monument-cia-s-secret-airline
[11] 原文引源自:https://www.pownetwork.org/bios/t/t601.htm
[12]原文引源自:http://taskforceomegainc.org/t601.html
原文如下:
Air America, the CIA's covert airlines, supported the Hmong as well as other agency-backed clandestine troops. As the war escalated throughout Southeast Asia, the growing US military presence guaranteed that Air America could operate in relative obscurity. Likewise, with little fanfare throughout the war, Air America fought in the frontlines of the unconventional war with very little attention paid to it. It's aircrews flew "black missions" over China, North Vietnam and the Laotian panhandle and flew every type of aircraft from 727 jets to small Cessna's. Frequently using an aging fleet of World War II twin-engine C123 aircraft, it transported everything from combat troops (alive, wounded or dead) to baby chicks, while supplying refugees and specially trained Chinese Nung trailwatchers operating in areas denied to US military personnel, with whatever was needed.Additionally, Air America contracted with both the US Drug Enforcement Agency to track international drug smugglers while at the same time it hauled the Hmong's valuable annual opium crop from where it was harvested to where it was to be processed.
[13] 原文引源自:https://www.pownetwork.org/bios/t/t601.htm
[14]原文引源自《木棉红》(2005年版)第385、388页
[15] 原文引源自: http://taskforceomegainc.org/t601.html
原文如下:
A radio transmission made by a Pathet Lao (PL) unit was intercepted by US intelligence in August 1972 that provided information about the fate of the Air America aircrew. The communist transmission stated that in late December 1971 an American aircraft was shot down and all of the Americans captured.
[16] 原文引源自: http://taskforceomegainc.org/t601.html
原文如下:
In 1974, while reviewing a book containing photos of unidentified Prisoners of War, Roy Townley's eldest daughter found a picture that she believed was her father. The picture, simply identified as "Photo #109," depicted an American POW lying in a hospital bed with a broken left arm bandaged in a splint. According to US intelligence personnel, the picture was taken prior to October 1972.
[17] 原文引源自: http://taskforceomegainc.org/t601.html
原文如下:
In time the Townley family sent several pictures of Roy Townley to the State Department's casualty office requesting to have a comparative analysis done between them and Photo #109. Over the next several years more than one analysis of the photographs was conducted. The various comparison reports concluded "that both men had several facial features that were similar (facial structure, hairline, nose, ears, etc.), but that this was considered inconclusive".
[18] 原文引源自: http://taskforceomegainc.org/t601.html
原文如下:
In the summer of 1983, Capt. Townley's daughters met with Admiral Paulson, the Director of the Defense Intelligence Agency (DIA), to discuss their father's case, Photo #109 and their belief it was their father. During this meeting, Admiral Paulson told them, "I believe it's your father (the man in the photo); everybody I show the pictures to believes it's your father." Additionally, Admiral Paulson showed them infrared photos of the man in Photo #109 and matched it with the pre-capture photo of Capt. Townley lying in a similar position. The photos showed two moles on the mouth area that identically matches those of Roy Townley.
[19] 原文引源自: http://taskforceomegainc.org/t601.html
原文如下:
The Laotians admitted holding "tens of tens" of American Prisoners of War, but these men were never negotiated for either by direct negotiation between our countries or through the Paris Peace Accords which ended the war in Vietnam since Laos was not a party to that agreement.
[17] 原文引源自: https://www.pownetwork.org/bios/t/t601.htm
原文如下:
Over 10,000 reports relating to Americans missing in Southeast Asia have
been received by the U.S. Government since 1975. A Pentagon panel concluded
in 1986 that there were at least 100 men still alive. Ackley and Driver are
two of nearly 600 Americans lost in Laos. Although the Pathet Lao publicly
stated that they held "tens of tens" of Americans, NOT ONE MAN returned that
had been held in Laos. The U.S. has yet to negotiate their release.
[20] 原文引源自《木棉红》(2005年版)第394、395、403页
[21]集束炸弹 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E9%9B%86%E6%9D%9F%E7%82%B8%E5%BC%B9/1713611?fr=aladd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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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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