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Michael Atkinson

译 | 小Y

编 | 荒岛

如果以威廉·巴特勒·叶芝的诗歌开篇,是否会遭到读者的不屑?也许吧。但让我们还是先读一段《被偷走的孩子》: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来吧,人类的孩子!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到水边和荒野中来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和精灵手牵手,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因你懂得太少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而这世间痛苦太多。

若论再现这四行诗中光影交织、教人颤栗的神话意境,任何影片都难与《潘神的迷宫》(Pan’s Labyrinth)媲美。孩子,荒野,哭泣,这些元素被揉进这部出自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Guillermo del Toro)之手的黑色大理石般的奇幻影片中,情节热烈又不失条理,神话与人类世界的灾难并肩上演,为影片赋予了一种真实的魔力,令人惊叹仿佛在读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犹太作家,197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或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哥伦比亚作家,代表作《百年孤独》等,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

《潘神的迷宫》至今仍是北美票房史上第五大卖座的外语片,并自其2006年上映以来成为那一代的标杆性影片。片中看似简单的故事之下蕴藏着对立冲动的角力:理解或是逃离这个世界,不谙世事或是历经磨难,是历史的现实或是虚构的神话,既雄心勃勃却也残酷而具侵略性。如同我们内心深处不为人所见的沟壑壁垒,这也是一部由秘密筑成的影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或许这就是童年——不断揭开大人们竭力试图掩藏的秘密,不断体验其中的痛苦。与敢于让非真实侵入现实的“低阶奇幻”不同,这部“反绿野仙踪”式的影片彻底抛开了现实,是同类型作品中的“高阶奇幻”。所谓“低阶奇幻”,可溯至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英国作家、数学家、逻辑学家,代表作《爱丽丝漫游奇境》《爱丽丝镜中世界奇遇记》等)和莱曼·弗兰克·鲍姆(L. Frank Baum,美国作家,代表作《绿野仙踪》等)的时代,作品中往往充满成长的隐喻,bristling around a single Bildungsfabel,以青春期超自然的感受替代一切生物和欲望,而最终总能在家的舒适、成熟、接纳和责任中寻到答案。忘记这些吧,《潘神的迷宫》中11岁的女主人公奥菲丽娅(伊万娜·巴克尔诺饰)活脱脱就是导演维克多·艾里斯(Víctor Erice)1973年《蜂巢幽灵》(The Spirit of the Beehive)中那个有着焦虑双眼的安娜·托伦特,她所面对的磨难巨大、骇人、超乎其理解,而且并不以喜剧收场。

将历史上真实的暴力事件与奇幻故事相结合的构想,德尔·托罗似乎在先前的作品中有过更为大胆的尝试。《潘神的迷宫》设置于1944年的西班牙,正值高奏凯歌的法西斯独裁政权大举清扫共产党的残余力量。奥菲丽娅年幼丧父,孤注一掷的母亲(阿里亚德娜·希尔饰)嫁给了暴戾恶毒的法西斯军官(塞尔希·洛佩斯饰)并怀上了身孕,母女来到山间的军营驻地,住进乡村豪宅之中,军官一面围剿逮捕出没于林中的游击部队,一面监视奥菲丽娅母亲腹中之子的安全降生(并且如有必要,在母子只能救其一的情况下舍母保子)。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处决式的暴虐折磨,小黑屋里的严刑拷打,皆为军营中必不可少的日常“乐趣”,即便是奥菲丽娅也不免觉察一二。然而尽管身处战事的高压之下,奥菲丽娅所面临的却是另一件截然分离的危机:在附近草木蔓生的巨石迷宫里,她撞见了身形高大的潘神法翁(古典神话中主管畜牧的神,半人半羊,居于林间),得知自己是地下王国的公主转世,但唯有完成三项任务才能重回宝座,脱离终将一死的凡人命运。

隐藏的盛宴,神秘的钥匙,地上地下世界中的残暴杀戮互相映照。“我母亲曾叫我小心法翁。”反抗军潜伏于法西斯营地的女管家(玛丽维尔·贝尔杜饰)对奥菲丽娅如是说,尽管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很快我们就迫于自问,法翁和隐于现实之下的神话王国究竟“真实”存在还是仅为奥菲丽娅脑海中的幻境?然而这一问题本身并不合适——德尔·托罗在影片中精心布置了能够佐证任何一种解读的线索,况且二者之间的差别无关紧要,因为对于奥菲丽娅,两个世界中的经历都真实可触地发生着,同样危险,同样非她所能即刻理解。

孩童视角的结构性表达是专业领域内的一大未解难题,影人们往往缩减叙事的篇幅,或沉溺于他们想象中自认为的孩子眼中的世界。德尔·托罗另辟蹊径,着眼于事件和情感的矛盾两重性,加深痛苦和创伤的浓度,意图使片中内外两个世界在重要性和恐怖性上的差异微不足道,以至于将它们分解开来显得毫无意义。但在两种痛苦当中,奥菲丽娅对政治硝烟的体验必定是模糊的,她知道敌对双方,却不懂冲突的缘由,也丝毫没有介入这场血腥的杀戮游戏。相对地,法翁带来的冒险考验对青春期的奥菲丽娅而言更加紧迫,也更加可能得到解决——若她真为公主之身——战事的焦虑从而得以被分散。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这是纯粹的贝特尔海姆式(布鲁诺·贝特尔海姆,心理学家,致力于儿童孤独症等研究)的格林童话,但以一种新颖的融合形式呈现。(德尔·托罗对这段历史并不陌生,其2001年略欠惊喜但依然精彩的作品《鬼童院》(The Devil’s Backbone)即为西班牙内战背景下的一个恐怖故事。)当然,这场战争与舆论认知之间有着特殊的关联,作为人类匆匆掘下的现代社会之墓,这不是第一个,显然也不是最后一个,但真相与大众认知之间的差距仍然使其成为二十世纪令人瞩目的一页。

其中,苏联在西班牙第二共和国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是残忍而虚伪的,两败俱伤的争执令政府始终处于分裂状态,美国和其他一些欧洲国家也未能坚持履行其所宣称的中立态度,远赴西班牙进行反法西斯支援的国际纵队志愿者受到了各种密谋行径的阻挠,忠诚遭到毒害,间谍无处不在。这场战争的阴霾之下,一切都不完全是它看起来的模样,为理想而战,为一个近乎虚幻的政权而战,“没有谎言也没有痛苦的国度”——毫无胜算可言。

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一种纯真的丢失,对于一部以儿童为主角的流行体裁电影而言已足够具有象征意义。但这部影片同时优美地隐喻着难解之谜和残酷的成人世界。或许并非巧合,艾里斯在佛朗哥独裁时期所拍摄的《蜂巢幽灵》与《潘神的迷宫》如同孪生,两部影片均以神秘又毫不避讳掩藏的视角描绘了内战后的西班牙图景,聚焦于有着乌黑双眸、无家可归或缺少关爱的孤独儿童和他们破碎的家庭,穿行在现实与奇幻的边界,而这两个平行世界又深深相交。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艾里斯的影片中,孩子们在乡间巡演观看配音版的《科学怪人》(Frankenstein,1931),构成了极具刺激性的一幕,表现了孩子们看待这世界的角度——从各个方向上远离,充斥着不确定的联系,以及虚伪的、与其含义相悖的画面。影片的其他场景,包括蘑菇、家庭快照、成年人的动机、尸体,甚至影像本身,统统伪装起其真实的本质。对于两位影人,童年是学习去理解生活的谎言的过程,而这一过程本身即可是悲剧性的。

古典神话正是成形于此,德尔·托罗又将这些传说灵活运用、重新塑造,从竹节虫仙子(来自凯尔特人及北欧特有的民间传说)到羊头人身的法翁(同片中的迷宫一样来自希腊神话),以及颇有叶芝诗作意蕴的一幕——奥菲丽娅用好似婴儿的曼德拉草(“梦想成为人类的植物”)为母亲保胎,但母亲身心俱疲,告诉奥菲丽娅生活不像童话一般美好,并将其丢进炉火之中,镜头一闪,曼德拉草在火光中扭动哭啼着。母亲的子宫是个未知的世界,就如孩子有限的认知,如隐于地下的神秘王国,又如历史的悄然倒退,如被掩埋的战争真相,影片在这一系列意象与事件之间建立起关联,诡谲而不易感知,却又充满诗意。

令人惊讶的是,奥菲丽娅与法翁及其国度的交集少之又少,仅占不及1/5的片长。神话世界里的光影声响是如此生动,令人印象深刻;然而,通过激起高潮迭起的冲突,以及精巧程度不亚于军官所持怀表的叙事,地上世界的战争才是影片道德宇宙的核心。(即便在法翁的世界也不乏法西斯侵略的意象,譬如在白面人血红的餐厅中可瞥见成堆的孩童的鞋子。)尽管身为墨西哥人而非西班牙人,德尔·托罗知晓如何以片中的隐喻映射这个国家的当代社会政治。直至2006年,西班牙内战在西班牙国内依然是一块不被揭开的伤口,一处被遗忘的坟墓,多少人希望它杂草丛生以至消失不见。人们极少谈起这场战争,或在谈论时用辩解和谎言加以粉饰,国家层面甚至尚无一段明确撰写成文的历史。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战败拜伦(西班牙城镇)之后,拿破仑曾说:“西班牙和别国不同。”这番话放在二十世纪更不为过,西班牙是当时唯一一个被法西斯掌控长达近四十年的国家,可谓民族性的巨大屈辱。仅仅在2007年,《历史记忆法案》(the Law of Historical Memory)的通过算是对这段国耻做出了官方回应,谴责佛朗哥政权,同时承诺掘出数以千计的二战将士尸体并确认身份。但该法案未能得到社会认同且执行不力,大型掘尸计划被力求掩埋历史的右翼组织扼杀。胜于艾里斯,德尔·托罗镜头下的西班牙是一个历史如神话故事般充满忽略和遗忘的国家。

德尔·托罗本人成长于特莱特罗高屠杀后的墨西哥城市瓜达拉哈拉,受到当地民族艺术和手工艺以及贫穷、民愤、暴力压迫和美国流行文化的影响,他懂得暴与良、恶与善之间的辩证。但符合其一贯风格,《潘神的迷宫》是一部经典的流行制作——感官强烈,表达质朴,没有过度抒情,叙事生动而快节奏,与他在《地狱男爵》(Hellboy)系列中热烈明快的处理手法相似。不谈片中德尔·托罗标志性的特征(包括他对昆虫的着迷,喜爱怪异的生物物理学及与机械之间存在暧昧相似性的元素;披着雨衣的陌生人、精灵和魔鬼),《潘神的迷宫》以引人入胜的画面和不断升温至沸点的叙事展现了所绘世界中的讽刺与可怖,将一个悲伤的故事猛烈地推向恶与梦之破灭的尾声。

许多美国观众在青少年时期初次接触本片并在其影响下长大,对他们而言,《潘神的迷宫》曾是青春期痛苦与失落的情感出口,刻下了至今记忆犹新的印记。当我的女儿在13岁时第一次观看本片后,她的内心陷入了被神话力量征服的危机。神话故事正是这样,以苦痛的烈火重塑我们对碌碌人生的认知。影片中的战火狼烟既是地下统治的审判,也是年轻一代内心感受的写照:同一个怪谈讲述无情真相的不同形式而已。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注释:

1.叶芝的诗作网上有不同翻译版本,但未查到标明译者的版本,故本文中为我冒昧尝试的翻译;

2.文中高亮的一句话不能确定其含义;

3.括号中的解释若为我添加的,则为灰色;若为原文即有,则为黑色。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特色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