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 | 赵力
每当王孟回想起2022年底的S城，总是有些模糊。管控政策放宽前，93年出生的男人王孟就和男友李良互开玩笑，他们早对彼此的厨艺忍无可忍了，什么可乐饺子、南瓜咸蛋粥、螺蛳粉烩饼……想早点回家吃到妈妈的味道。
等到政策真的放宽，两个小伙子反倒有些舍不得了。他们决定用2022年还没有休的年假，到彼此父母家中以“朋友”的身份拜访一下，也算是提前过个“小春节”。
一副口罩
2022年12月初，当王孟和李良坐上开往长春的火车时，还拎着两包零食。在一起两年，他们还没有一起出门旅行过，这次看似返乡，说是“短途旅行”也不为过。而与王孟一脸的期待相比，李良似乎忧心忡忡。他在订票前便对王孟说，自己家里规矩很多，不如先去王孟的老家长春。
这是李良第一次来到长春。王孟原计划是回家见了父母，就带他去伪满皇宫之类的地方转一转。虽说是王孟长大的地方，可两年多没回来，他们都充满了新奇。打车到了王孟家，敲开门发现是一对陌生的小夫妻。王孟纳了闷，两年未归，也不至于走错家门啊！
原来王孟父母之前给儿子买了户型比较小的新房子，打算给他结婚用。但王孟被逼急了，不仅不去相亲，也明确说短时间内不想结婚。王孟父母一商量，不能让这个房子就这么空着，于是简单装修后，连地板都没铺，就搬过来住，把原来的老房子租了出去。
等王孟和李良按照父母发来的新地址，到了那个多层住宅时，都过了午饭时间。更尴尬的是，由于是小户型，干脆就没留额外的卧室。李良小声说，“不然我们去住酒店吧！”王孟的父母是典型的东北人，嚷着“回了家哪里有出去住酒店的道理”。那天晚上王孟的父母在水泥地上打了地铺。第二天上午，王孟的父亲咽疼了。
当时长春感染的人还不多，大家对于感染后可能出现的情况还不了解。所以他们都没往这件事上想。隔了一天，王孟的父母都开始发烧，王孟着急了。当时网上各种信息，包括血氧浓度、制氧机、药物等，逐渐开始铺天盖地，让人越看越手足无措。
最初的两天，李良因为不熟悉王孟家附近的情况，所以一直是王孟出去买药买菜。王孟走了差不多七个药店，才买到了布洛芬和治疗上呼吸道感染的药物。李良独自在家实在别扭。毕竟不到两米远的地方，王孟的父母在床上躺着，时不时能感觉到他们因为发烧引起的咳嗽、翻身、呼吸沉重。
李良不太擅长做饭，但在王孟家，不能什么都不做。他擦了桌子，又煮了些咖啡。这是李良喜欢的。但王孟的父母都谢绝了他的好意，老人们都说自己没喝过咖啡，也不想尝试。王孟买完菜回来，还要煮饭，李良便承担起刷碗的任务。
那晚，李良在直播间里抢到了N95口罩，问了王孟家的地址，下了单。由于是同城配送，第二天下午就送到了。王孟买菜回来，发现李良戴着口罩在沙发上看电视。窗户旁的床上则是自己的父母正躺着休息。王孟当时就不高兴了，对李良说，“我爸妈在生病，你在担心自己被感染？”
李良有点尴尬，不知道如何辩解，便递过来一副口罩。王孟很不高兴。“保护好自己才能照顾他们啊！”李良劝道。王孟这才接了过来。
李良晚上铺地铺时觉得有点委屈。自己好心抢到的口罩，可费了不少力气。他都没给自己的父母买，而是先给王孟一家。王孟却还在责怪自己。当时王孟并不知道李良这样的想法。
直到第二天，李良说这样大家都休息不好，不如在酒店订个房间？王孟爆发了，让李良自己去住酒店。
王孟的父母已经转成了低烧，诸如心慌、腰疼、腹泻的症状开始出现。更需要王蒙在家里照顾，李良也想出去透透气，于是那几天李良说他去买菜。
李良和王孟一直没有将钱放在一起，包括回王孟家买的礼物，也是王孟自己掏的钱。两人都觉得这很正常。“毕竟不能结婚，干嘛搞得跟异性恋一样。”李良和王孟达成了一致。但由于李良基本不怎么下厨，也不知道做什么菜，他便特意多买了一点菜，免得回来后发现不够四口人吃的。
李良拎着不少菜，有些吃力地出了电梯，正准备敲门，就听见门内王孟的母亲说，“我和你爸应该是感染奥密克戎了吧？也没抗原，测不了。这两天我就琢磨，是不是你这个朋友把病毒带回来的。”李良没听到王孟说什么，倒是王孟的父亲又接上了，“你知不知道他感染没有？”王孟这才开口，“我们俩是室友，他肯定没感染。”
李良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悲伤。毕竟在男朋友父母的眼里，自己始终都是外人。也是那天王孟同意李良去酒店住。王孟告诉自己的父母，李良提前回去了。
带外人回家
接下来的三天，李良和王孟没有见面。两人只是在手机上联系。李良问王孟还要不要去他的父母家看一看？当时李良琢磨，王孟应该是不太会同意了。他准备一个人回山东老家。
没想到王孟问道，“今年春节是一起过还是各回各家？”李良一时没明白。王孟又说，如果各回各家，那王孟就不跟李良去他的父母家了，免得把奥密克戎传染给他的父母。李良猜测，如果错过这一次的回家，以后没机会一起回山东会很遗憾。
当时王孟的确很累，很想回S城休息。但听到李良说还是想回去看一下父母，便也同意了。当时他们的年假还剩下七天。对于回一次山东老家，还是够的。
两人商量一番后，决定用“出差”做幌子、说是抽空回来看看父母。这么一来，不用在李良的农村家里住，也降低了将奥密克戎传播给老人的风险。李良提前订好酒店，还在网上租好了车。他和王孟解释，在山东老家讲究衣锦还乡，另外也的确是路上不方便。
两人到济南又买了些酒和礼盒，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进了李良老家的村子。李良从济南出发就给父母打了电话。但王孟还是有点被吓到。李良的父母居然在村口等着，看到李良特意租的沃尔沃，还有些失落，“怎么不是奔驰宝马？”李良没吭声。那天下午，李良的姐姐也特意从隔壁镇赶了回来。一家人在院子里吃了饭。
饭桌上，一家人倒没聊特别的东西。吃完饭，王孟下意识要去收拾碗筷，却被李良的母亲制止了，“这是我们女人做的事情，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做！”后来王孟才知道，村里一些人家的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饭的，李良家算是宽容的。这时李良被父亲叫进了屋子，王孟只能无聊地走到院子里，晃了一圈后，又走到村里。
这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村子，花大概不到二十分钟就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每走过一家，敞开的院门里都会有人打量他，直到手机响起，王孟发现是李良打过来的。“你去哪里了？快回来，别乱走。”李良的声音有点着急。
那天晚上，两人没能按照原计划回到济南，而是被李良的父亲要求留了下来。王孟体会到李良在自己家的心情，有点无助，却别无选择。
晚上，李良跟王孟住在厢房。李良的母亲抱了两床许久未用的棉被，花花绿绿的背面，很沉。那天晚上，厢房的火炕烧得滚烫。两人就跟贴在热锅上的饼一样翻来覆去。
李良压低声音说，下午他被父亲批评了。因为自己没有带女生回来，而是带了一个男生。这是会被乡亲们笑话的。另外，别人家的孩子回来都是开奔驰宝马，他开了沃尔沃，这让父亲感觉丢人。王孟想起白天里那些探头探脑的邻里。李良又说明早五点要起来祭祖，然后才能回济南。
迷迷糊糊躺到早上五点多，王孟听见有人开门，他慌忙也要跟着起来。却听见李良说了一句“你继续睡”。李良拉开门时，一股冷风，扑倒了半个身子已经抬起来的王孟。王孟只看见李良跟在父母和姐姐的后面，出了院门。
回济南的路上，王孟有些不高兴，问李良为啥不带他。李良说只有老李家的人才能去祭祖，他毕竟是外人。王孟听到“外人”两个字，颇为不高兴。李良一边开车一边似乎也察觉出来，又解释说，连母亲和姐姐都不能进去祭祖。
王孟懒洋洋地在副驾驶上睡着了。到了济南的当晚王孟就发了高烧。李良的父母得知这一情况后，坚持让李良回村里，李良不肯。隔着电话，李良和家人吵了起来。
李良怎么都没想到，父母竟然让姐姐过来“看”他。而姐姐打来电话时，他正和王孟一起躺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姐姐只知道李良住的酒店，不知道他的房间号。见他没接电话，便在前台问了房间号。等听见门铃，李良迷迷糊糊过来开门，看到姐姐站在门口，这才惊讶地想回房间戴上口罩。姐姐也顺势进来。
王孟和李良睡得是大床房。姐姐看到两人盖着一床被子，床上凌乱。再看到李良有些慌乱的表情，应该是猜到了他们的关系。姐姐表现得比李良还要紧张。李良慌忙说，“你咋来了？快回去，别传染你。”姐姐戴着口罩，李良没戴。姐姐放下手里拎着的水果和食物，嘟囔了一句“爹妈不放心”。
李良把姐姐推到房间门口，“你回家之前好好消毒。”姐姐在走廊里好像是回过神一样，“你咋和他住一起？还睡一张床？你是不要命了吗？”李良也不知道咋解释，烦躁地说，“你别管了。”姐姐知道劝不动李良，不然李良也不会离开老家，去了外地不肯回来。姐姐无奈又生气地走了。
如果不是去了彼此的家，王孟和李良大概都不会想到，彼此的生活环境会有这么大的区别。
第三天，姐姐让李良回村里看一看，说是李良的父亲发了烧。李良心里咯噔一下。跟姐姐说，如果体温超过38度，就要吃退烧药。姐姐却转达了父亲的意思，说是李良不该带外人回来，而且祭祖也不是很顺利。
李良想了一下，对姐姐说，他也发烧了。其实当时他并没有发烧。
所有不回家的人吃个年夜饭
12月16日，王孟已经是低烧了。他听到李良说自己发烧了，急忙坐了起来。李良示意他不要出声。姐姐听说李良发烧，只说了一句，“看来咱爹说的是对的。就是那个人带来的。”李良让姐姐不要乱说，他只是想改变自己的生活。
王孟直到这时才明白出发前，李良对自己说的，“家里规矩多”是什么意思。而12月16日，两人的年假也都超期，公司分别打来电话，问他们何时回去上班，他们只能说在家里病了，可能还需要几天。
王孟沉思了一下，对李良说不然他先回去，毕竟李良还没发烧。李良不肯，“也不差这几天。正好都休息好了再回去。大不了把这一年的病假也休了。还可以在济南玩两天。”
当天傍晚，两人去酒店附近的小餐馆吃了面。回来的路上，李良说去买几瓶水和两个面包拎上去。王孟先回了酒店房间。刚进房间，就听见有人敲门。王孟纳闷，房间有两张房卡，一个人拿了一张。难道是李良落下了房卡？
一开门，竟然是李良的姐姐。王孟愣了一下。李良的姐姐说，爹妈不放心，让她来看一看。王孟含含糊糊地回答，说李良没在。然后用手机发了信息给李良。李良一开始回复，让王孟说他已经回S城上班了。但姐姐说，不要骗她了，李良的衣服和背包还在这里。
李良只好回来。姐弟两人见面，用山东话吵了起来。因为语速太快，王孟听不太懂。后来，李良告诉王孟，姐姐认为是王孟勾引了李良，导致李良不想回来过年，也不想结婚。姐姐还说，爹妈打算明天亲自过来带李良回家。李良赌气说，他就在济南等着，看爹妈能怎么办！姐姐则要住在李良的房间。李良指了指王孟，“这还有一个男的，你就要住在这里？”姐姐又气又急地红了脸。
那天晚上，姐姐在李良的隔壁开了房间。低烧37.7度的王孟当晚跟着李良收拾了东西，坐上最近的一班火车，离开了济南。
在回S城的路上，李良问王孟，“你要回家过年吗？”王孟反问，“你呢？”李良说自己不想回去过年了。实在不行，就等初二以后再回家看看。王孟的语气里有些高兴也有些悲伤，“那我们叫上几个不回家过年的朋友一起吃个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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